蔡德林|構樹

在老家一帶,構樹很少。我小時侯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名字,不知道怎麼個寫法,是後來查《辭海》才確定下來的。

於是我就常常疑惑我家後園的那些構樹。

這些無人植種的樹,就這麼無緣無故地生長起來。構樹到底因何而生?我問母親,母親不以為然,覺得是很自然的事,她只是說:“水閒久了,必定有魚;地閒久了,就要長樹。”可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後園,一片只是生長著幾棵苦楝樹的瘠土,怎麼會就生出這麼些稀罕的樹來?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玄妙的問題,又去問父親。父親看了看天,說得很明確:“是那些小鳥從遠處銜來了構樹籽。”我也看看天,心裡被這新奇的事件撩撥得直癢癢,又不解了:可是小鳥為何單單就銜來這些構樹籽?為何獨獨就將這些構樹籽播撒在我家後園?別人家的後園怎麼沒有?村子裡其它地方怎麼都沒有?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沒有再回答我。他可能是說不出“偶然”這個詞。他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可是卻不會種地,也不會植樹。他只是一個裁縫,合作社時卻被迫放棄了這項營生,放下使喚慣了的針線,操起粗重的農具,彆彆扭扭地過著他的下半輩子。從我記事起,我家的前庭後園就只有幾株可憐兮兮的苦楝樹,鐵也似的樹幹,老不見長。這些樹一直都沒有作什麼大用,如造屋、做傢俱什麼的,因為它們太瘦小了。

後來就莫名其妙地有了那些構樹,一蓬一蓬地、雜亂無章地生長起來,幾乎要填滿了後園的空地。毛茸茸的葉片,手掌似的,掐下來,莖脈裡滿是白色的漿。一到夏天,就開一種淡綠色的小花,結一種橘紅色的圓圓的果實。他們緊緊挨挨地擠在一起,樹幹纖細如柳條鞭兒,永遠也長不粗壯。

蔡德林|構樹

我曾疑心這構樹是屬於灌木一類的植物,本來就長不大的。後來在外地看到那些高大的構樹時,我曾非常的驚訝。我自然要想起我家後園的那些構樹,而且為它們感到可惜。它們是很偶然地存活了下來的。既然無人植種,無人培育,當然就活得卑微,活得悲涼了。但它們又有點兒任性:成材是沒有指望了,可花卻是要開的,果卻是要結的,枝葉卻是要吐綠的。

我至今還記得小時侯摘構樹葉餵豬的情景。那時侯家裡喂的豬是沒有專門的飼料的,都是從溝邊田頭尋了野菜來餵它。後來野菜也無處可尋了,我們就摘構樹的葉子。摘構樹葉太方便了,那些矮小的樹幹、纖細的樹枝,不需要我們作任何的攀爬,就能輕而易舉摘光它們肥大的葉片,讓豬去飽餐一頓。而且過不了幾天,構樹的新葉又長了出來。它們不停地長出新葉子,我們就不斷地摘了來餵豬。

高大的喬木似乎退化成一種菜蔬了。一退化,反而有了點小小的用處,這可能是我父親沒有砍伐它們的唯一理由。而這些退化為菜蔬的構樹,也沒有自哀自憐,而是活出了另一種姿態,另一種滋味,雖然它們本來應該長成高大的喬木。

而今父親已經去世,老屋早已拆除,後園的那些不成材的構樹肯定也不復存在了。它們也許成了泥土,成了空氣,也許又被命運之鳥銜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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