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民間:跑了廣元媳婦的王漢張

文/關山月

村裡人都說,這老漢一輩子也就是嚥氣前做了一回主,自己給自己選了個死法。

老漢姓王,叫王漢張,他爸媽去世的早,也沒念過書。村裡人說,王漢張從小時候起腦殼就“轉不動”,所以得了個諢名:憨脹。憨,就是有點傻;脹,就是吃飽了肚子撐得慌。其實是說他光知道吃飯別的啥都不曉得想,說穿了,就是說他傻。

王漢張長相還不好。他是新中國成立那年生人,但這開國奠基的喜慶並未均沾於他:禿頭,門牙間露了半顆牙那麼寬的一條縫,搞得他說話也露風,從小就顯得老相。

這當然是會影響他找媳婦兒的。就他的那個造型,偏偏那個年代又窮得叮噹響,沒有什麼寶馬奔馳補補那憨脹漏風牙的短,哪個女子願意跟他過嘛!

生活在民間:跑了廣元媳婦的王漢張

但世上偏偏有不敢吃葡萄又想攛掇別人去吃葡萄的人。他們攛掇憨脹去吃葡萄,最不靠譜的一點是去吃那個地主家女子的葡萄。

那幾年正是中國最為可笑的時候。村裡是有地主的,那便早已理所當然地受到著批鬥,此時便是更甚了。因為這家庭成分,地主家的女子便被村裡人嫌棄不已,但暗地裡不知又有多少光棍漢垂涎不止。地主家的女子便在這村裡人的嫌棄不已或垂涎不止中剩成了老姑娘。

那時候大集體薅草,尺把遠就是一苗包穀,隔個行行就是個人。王漢張正在太陽地裡彎腰出著力,行行那邊便有一個人藏在樹葉子下面,正偷偷瞄著溝那邊的女人。

過不大會兒,那人便要用不大但足以讓王漢張聽到的聲音說:“哎,憨脹,看嘛!”

王漢張不停手,嘴裡應一下:“看啥?”

“你看嘛,溝那邊有女人。”

王漢張不吭聲。

“憨脹,快看嘛!看看哪個好!”

王漢張想不通。“不看。”

“叫你看女人都不曉得為啥,哎!”

王漢張也沒有惱。只說:“薅草,完了吃飯。”

“我說你真是他媽的個憨脹!哎!”說完又繼續看女人了。

按理說,受了王漢張這不開竅的變相冷遇,這好事的人該找下一個攛掇的對象了吧?可是這村裡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憨脹了,這攛掇憨脹去吃葡萄的人又湊到王漢張身邊來了,不是一個反而變成了一幫子,像一群蒼蠅圍著一塊饅頭,但他們並不是要吃了饅頭,而是為了找樂子。

“憨脹,你想女人吧?”

“我們給你說個女人吧?”

“女人好得很,冬天裡冷了可以給你暖腳!”

“老姑娘長得最好看,最會暖腳!”

七嘴八舌,眼裡都有一種奇異的光芒,似吃了二斤豬油的滿足感。

再憨脹的男人他也是男人,如那木訥訥的鳥兒被春風撩撥的久了,也會自鳴得意地唱起歌兒,只是連它自己都不曉得為個啥。

王漢張開始覺得暖腳怕還是蠻舒服的吧?甚而覺得老姑娘也是蠻舒服的了。

王漢張從光棍們嘴裡得到的消息是這樣的:人家老姑娘願意跟他過,不過要憨脹自己親口跟她說,別人傳的話不得行。

又是幾個光棍們出的主意:找一個收工的傍晚,看老姑娘一個人的時候,追上去喊,老姑娘,跟我過吧,你給我暖腳!

有時候,人在一種臆想的歡樂中無法自拔時,智商會變得很低但行動會變得如一流政治家般迅捷,更別說王漢張這樣的憨脹了!

但結果完全超出王漢張的臆想。

找了一個收工很遲的傍晚,看起來各山架嶺都麻乎乎的了,王漢張被推搡著跟了過去。老姑娘起了疑心,一轉身。這一轉身還把王漢張嚇了一大跳。

“憨脹,你幹啥?”

王漢張一急,記好的詞也忘了,只說了五個字:老姑娘暖腳!

老姑娘一愣,然後是受了侮辱後的不依不饒,一邊罵王漢張一邊揮舞著鋤頭要挖他:滾你媽的蛋!老孃熬成個老姑娘咋的了?也不得落到你屋裡!

王漢張被這陣勢嚇得不輕,完全楞在那裡不曉得動。

老姑娘揮著鋤頭罵著過來,發現這憨脹竟然不躲,竟是又生氣又想笑,竟給王漢張找門路走:你看到鋤頭來了該曉得躲一下嘛!耍流氓把命搭上你划得來吧?你還不走,你等老孃把你挖死嗎!

王漢張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見老姑娘都走得沒影子了。

想想,女人揮著鋤頭罵娘往往也是虛張聲勢,要不然王漢張的那條命也就交代了。

可是後來的事仍舊完全不在王漢張的控制之內。

第二天,村裡人見了王漢張就笑嘻嘻地開了腔:

“憨脹,你還行嗎!還曉得找女人哩喃!”

“瘦的還不要,還看得出來老姑娘是肥肉!”

“搞得好,再去搞一回!”

王漢張暈暈乎乎覺得他們說的事跟昨晚上的事有關,不曉得為什麼臉竟然紅了起來。

生活在民間:跑了廣元媳婦的王漢張

照王漢張的趨勢,他這輩子是找不到媳婦了。可是這世上事,有時候就是這麼不能照趨勢推理。八十年代初,土地劃到了戶,王漢張也分得了一份承包地。社會也開始活泛起來,各色人等的流動性加大,這就為王漢張找到個四川女人創造了社會條件。

四川女人歷來潑辣,嘴巴能說臉面放得開。那年村裡就來了一個,一聽口音就是四川的,三十多歲,長得還是看得過眼的。會編竹篩子會割籠床(一種竹器,用來蒸饅頭包子等等。現在多用金屬製造,形狀還與竹籠床相似)。一邊在村裡攬活一邊就開始自敘身世,說以前嫁過人,男人對她不好,離了,戶口都是帶出來的,看這個村裡土地平整像她四川廣元的老家,願意在這村裡找個男人嫁了過日子。村裡人半信半疑,這四川女人二話不說從布包袱裡揀出本本、紙紙給人看。一看,還真是證明她離婚並從男方家裡遷出戶口的材料。

於是這村裡的光棍們就被嬸嬸們給四川女人介紹了個遍,但四川女人一個都沒看上。最後不曉得哪一位記起了憨脹。

說來也怪,這四川女人竟然看上了王漢張這個憨脹!

只是這憨脹覺得不對頭,一個勁兒問:你不拿鋤頭挖我?

四川女人不厭其煩地答:“不挖。我給你暖腳。”

就這,王漢張算是找到女人了,還是個長得看得過眼的外省女人,最讓人刮目相看是這個四川女人的肚子竟然一天一天的大起來了!村裡的光棍們可是眼紅了好一陣。說啥的都有,說他們家的祖墳怕是佔到好脈上了,要不然,憨脹能找到個看的過眼的四川女人?這女人跟男人在一起能大了肚子是在全世界都說得通的事,可是這個四川女人竟在憨脹手裡大了肚子實在讓人無法接受。就像哥倫布剛發現新大陸時引起的懷疑與不滿一般。

可是,這王漢張剛被人嫉羨了七個月就出事了——四川女人生了。問題就出在這“七個月”上,哪有“暖腳”暖了七個月就生娃的哩!村裡人雖沒文化,可日子還是會算的。解釋只有一個:這四川女人在來村裡前就不知道懷了誰的種。順帶著也就可以解釋她為啥“看上”了憨脹:一來她急著找個人家生娃,總不能生到包穀杆子裡邊去吧?二來,憨脹好忽悠,鬧出事來她唬得住。

憨脹果然沒有鬧出事情來。當然少不了被人說三道四:“憨脹,你的娃兒長得像你吧?”王漢張不說話,沒說“像”也沒說“不像”,只是傻笑。

這女人倒是個能幹的女人。要強,在村裡放過話:哪個再“憨脹憨脹”地叫他們家王漢張就要挨她的打。村裡有個不曉得女人多厲害的主,當著四川女人的面喊了“憨脹”,這女人二話不說,扛起鋤把就給了這賤嘴一傢伙。從這以後,村裡人再不敢明面上喊“憨脹”了。茶飯好。乾的稀的都做得出來。甚至揚言:你們這兒飯食的花樣就是沒有我們四川的多,你們就不曉得啥叫個“吃在四川”。引得村裡一眾婦女眼睛都氣得變大了,但是又不得不服,畢竟村裡女人能做出的花樣這四川女人都做得出來,反過來,四川女人能做出來的,村裡女人卻只有跟著學的份。

最讓村裡人漸漸服氣的是,她對王漢張還挺好的。

以前的王漢張,常年沒有一身好衣裳,總是這兒破一塊哪裡露一塊。吃得也是飽一頓飢一頓。但自從有了這四川女人,竟穿起了齊齊整整、乾乾淨淨的衣裳,且漸漸看著面色紅潤起來。村裡人又開始羨慕憨脹了。時常有人揹著四川女人開王漢張的玩笑:哎呀,漢張,不得了啊,這有了個女人,還養的白白淨淨的喃!啥時也叫你女人把我們好好養一下嗎,你看我們這瘦得跟猴子樣的!王漢張似沒有反應過來,仍只是傻傻地笑著。

假如,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村裡人就該羨慕王漢張的後半輩子了。又會覺得王漢張是前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不然他怎麼會找到這麼好的女人?他媽的,傻人有傻福哩呀!

可事情又朝著大家預見到的趨勢逆轉了。

八七年,村裡又來了一個四川男人,是個養蜜蜂的。春天裡趕著寧強的油菜花來,唱著很應四川景緻的《康定情歌》: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喲

張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呦

月亮彎彎

看上溜溜的她呦

生活在民間:跑了廣元媳婦的王漢張

有時唱著這歌兒時,四川女人就在不遠的菜地裡割菜、鋤草。慢慢地四川女人也去養蜂男人的蜂場看蜜蜂,還曾給村裡人說:這男人養的蜂子是他們四川的,跟她親,落她頭上停了好久呢!

一切似四川女人來村裡時的順理成章,四川女人走得也是合情合理。

男人是先走的,但沒人注意到他竟然丟下了蜜蜂與一輛破舊的農運車。誰會注意一個外省養蜂人何時起行呢?

只是據村裡人事後拼湊起來的回憶,這四川女人是在男人離開大約三天後的禮拜天離去的。一如往常,在村裡人早飯都還沒有熟的時候,這四川女人已經喊四歲的虎子吃早飯了。早飯過後,四川女人穿戴一如往日去鎮上時的衣裳,看不出任何的異樣。帶著虎子臨走時喊:晌午時把米飯熱了自己吃。是的,是“米飯”,那年頭種山坡地的人是不常吃大米飯的,因而這“米飯”記得極其真切。

沒有人知道她搭上了汽車還是火車,只是隨著時間在十天半個月的推移後,村裡人又開始恍然大悟後的津津樂道:那養蜂子的唱著歌兒勾引了四川女人。也難怪,那男人長得還不錯,看起來人也是蠻有意思的,你聽人家唱歌就聽的出來,不是妹妹就是哥的,哪個女人不動心嗎!再看憨脹,一天都說不到三句話,哪攏得住女人的心哩?哪個女人落到他手裡簡直就是糟蹋了!

生活在民間:跑了廣元媳婦的王漢張

當人們再發現王漢張時,已在河裡漂起來了。

那一天,豔陽高照,油菜花還沒有開過,風裡還浮著一種讓人迷醉的淡淡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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