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平:廖仲愷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1915年10月,朱卓文受孫中山之託,護送宋慶齡從上海到日本舉行婚禮,伴娘則是朱卓文之女朱慕菲。1980年,宋慶齡稱朱卓文為“一位受信任的革命者”。這個“受信任的革命者”,1925-1926年被國民政府認定為謀殺廖仲愷的“主謀正凶”,質諸當時庭訊記錄,這個結論大有商榷餘地。

“巴閉佬”

廖仲愷被刺,朱卓文一定會受嫌疑。

1925年8月20日上午9點50分,廖仲愷在中央黨部門前身中數彈,未幾身亡;時鐘指到10點三刻,朱卓文在麥欄街“蔚廬”得到消息,立即入房抽出枕頭底下的勃朗寧手槍,穿著短褲就奔下樓,來到江邊,跳上小電船,用槍指著駕駛員,勒令開船,目的地是南海縣沙頭鄉。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廣州麥欄街2號。朱卓文疑即在此收到消息逃亡(黃亦民攝)

朱卓文為什麼會逃往南海沙頭鄉?要在平時,他一定跑到西堤省港澳碼頭乘船,或者衝到大沙頭乘坐廣九直通火車。此時此刻,卻不能這麼走。40天前,廣州國民政府下令斷絕省港交通,前往香港的輪船全部停開,廣九火車只開到深圳,一定會遭到工人糾察隊嚴密檢查,無法出境。他去南海沙頭鄉,乃是當地有他可以託命的朋友,先落腳後再想辦法偷渡到港澳。

廖案特別委員會汪精衛、蔣介石懷疑朱卓文是刺廖主謀,依據有幾點:兇手陳順當場被打傷腦袋,昏迷時,多次喊“巴閉佬”即朱卓文諢名(1925年8月31日廣州《國民新聞》);陳順在現場遺下的大號手槍,不少人認為跟朱卓文平時的佩槍很像;陳順是朱卓文老部下;從陳順身上搜出的手槍執照,是朱卓文死黨郭敏卿所發;朱卓文在槍聲響過不到一個小時即已逃遁,顯然是做賊心虛、有備而逃的表現,更加坐實了推斷。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1925年8月31日廣州《國民新聞》報道

陳公博《苦笑錄》說:“兇手陳順昏迷時候頻頻呼叫‘大聲佬’,‘大聲佬’是朱卓文的諢名。”這是事後記憶的錯誤。粵語中,“大聲佬”並無特別標識意義,粵語族群中聲如洪鐘的人特別多,粵式茶樓大概是當時中國最吵鬧的公共場所。朱卓文之所以被人叫做“巴閉佬”,是有特別含意的。“巴閉”這個粵語詞,詞典釋義“了不起”“招搖”“愛炫耀”都無法曲盡其意,應該用北方俗語“牛X烘烘”來對譯。

1925年3月,孫中山在北京去世,為孫中山執紼的24人,大多是如汪精衛、孔祥熙、于右任、李大釗這樣的大名人,而朱卓文也被選中參與執紼,他與孫中山的特殊關係,已可概見。這些資歷,成為朱氏在他的圈子裡炫耀的絕大資本,被稱為“巴閉佬”,真是名實相符。

朱卓文組織暗殺未遂

獲悉廖仲愷被刺,朱卓文一定要逃亡。

從《廣州民國日報》刊登的七次庭訊記錄來看,懷疑朱卓文涉嫌的直接依據,只是兇手陳順遺下的手槍與朱卓文平時佩帶的手槍相類似。由於該槍槍照是南路第一司令部參謀長郭敏卿所頒發,故司令梅光培也受到牽連。梅光培在庭上供詞只是說:“似系朱卓文曾佩帶此類槍”,又說“不止張惠長,即潘達民、莫雄等及前粵軍諸將領,多有此種槍佩帶,不算希[稀]奇”。法庭對此,按程序應該向軍中瞭解,加以證實。若這種類型的槍當時所在多有,則不能只將朱卓文列入嫌疑。法庭有責任調查槍照登記號碼與槍身號碼是否相符,但這一步從來沒有啟動過。

南路司令部參謀長郭敏卿供稱在8月4日,因委派陳順去從化執行任務,“借一枝三號左輪手槍與陳順”,10日或11日陳順回廣州,交還手槍,但自稱槍照放在家中忘記帶出來,一直拖著不還。檢察官陳肇燊在刺廖第二天記錄的陳順供詞,稱“其槍系在金陵酒店向滇軍中人買來。”(“昨日廖案審判詳情”,1926年1月26日《廣州民國日報》)法庭對陳順的其他口供幾乎全部都加以採信,唯對這一條不作回應,沒有做任何補充偵查,目的在“釘死”朱卓文,不給與脫罪機會。若此槍是陳順從滇軍中買來,對朱卓文的指控將立即失效。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朱卓文

朱卓文如果不跑,在完善的法治環境下,檢察官、法官都嚴格按刑事法規程序來起訴、審判,他很可能不被認定為廖案主謀正凶,但犯有組織謀殺未遂罪,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多年以後,朱卓文向某報主編透露了他不得不逃亡的原因:

國共合作後,……在粵省到處鼓動風潮,煽動農民暴動,殺害地方紳士,尤以東江海、陸豐一帶情形更為殘酷……維時餘等一般老同志在廣州南堤有一俱樂部,名曰南堤小憩,餘僦居其間。大家對此赤焰甚為切齒,酒酣耳熱之際,罵座不已。後來諸人為抽薪止沸計,決議殲其渠魁。習知俄顧問鮑羅廷、加倫與汪精衛、廖仲愷等,每日必集東山百子路鮑公館會議,乃密遣死士伺機以炸彈、機槍擊之,務使群醜同歸於盡。下手前一日,餘誡赴義諸死士,當熟勘地形,以利進退。詎此輩血氣之儔,於東山茶寮中,竟將此謀洩於衛戌部某偵緝員,某急上聞。時吳鐵城任衛戌司令,聞訊大驚,即以電話向餘詰詢,嚴責顧全大局,切勿使伊為難,反覆以公私情誼勸止。餘以事既如此,知不可為,遂亦作罷。然大家恨共之積忿迄未少消,而一時對鮑羅廷、加倫將軍諸寇又無可奈何,乃轉而埋怨親共之汪、廖諸人,大罵還是自家人不好,引狼入室。但亦至於口頭謾罵,初無若何鋤奸計劃可言也。一星期後,某日餘方午睡,陳瑞同志匆匆自外歸來,言殺廖事,神色自若。餘知事非尋常,必有大患。即探囊出港紙二百元與之,促其離穗。世人所謂朱某殺廖,如是而已。(《中華民國史事紀要(民國十五年七至十二月)》,第246-247頁。)

在廖案發生前,朱卓文等人出於反共立場,曾謀劃派人用炸彈、機槍襲擊鮑羅廷公館,意圖將鮑羅廷、加倫、汪精衛、廖仲愷一舉全殲,誰知內中一個殺手在茶樓飲茶時,無意中將消息洩露給衛戍司令部偵緝員。此時,老友吳鐵城擔任衛戍司令部副司令、廣州市公安局長,聞訊大驚,把朱卓文痛罵一番,恩威並施,說服朱氏中止計劃。然而,他招募的殺手陳順等人,在這個星期內被陳炯明偵探長黃福芝“使橫手”用錢收買(見拙文《廖仲愷被刺案主謀正凶黃福芝》)。故8月20日10點多鐘,一聽到廖仲愷被刺、陳順受傷被捕,不得不立刻逃亡。也就是說,朱卓文並無策劃中央黨部刺廖案,但確實策劃過一次對鮑羅廷公館的未遂襲擊,因密謀洩露而中止,用的殺手基本是同一幫人(陳順、吳培、馮燦等)。故此,多年以後,朱卓文跟好友葉少華談起逃亡經歷,葉少華問他:“何以你這樣冒險逃走呢?”朱回答說:“廖案當然會牽連到我的”。(葉少華:《廖案史料補充》,《廣州文史資料》第七輯)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朱卓文計劃襲擊的鮑羅廷公館

兇手陳順除了昏迷中喊“巴閉佬”之外,清醒時只供出黃福芝主使、黃福芝部下黃基現場指揮,沒有隻字涉及朱卓文。汪精衛、蔣介石認定朱卓文為主謀正凶,從法律上來說起碼是證據不足。廖案中被判死刑的公安局偵緝員梁博,在廖仲愷被刺當天上午依然到公安局簽到上班,中午對他老婆說應該是“鬥零”(陳順諢名)打死,原因在於梁博、陳順同屬朱卓文手下的殺手群體,憑藉圈子內的一些異動跡象猜出是誰作案,但沒有參與8月20日刺廖行動。

亡命歷險

8月26日,廣州國民政府發佈政府令,正式通緝朱卓文。

在此之前,朱卓文來到朋友李少荃老家南海縣沙頭鄉,起初裝扮成一個絲業老闆,藏身於石崗墟的歇業當鋪“公安樓”中。意料不到的是,當地土匪“雷公全”得知消息,糾集黨羽,攻進“公安樓”,把朱卓文綁了票,勒贖港幣二十萬元。這真是才離狼窩,又入虎口。一代梟雄朱卓文,飛機失事沒有摔死,歷經戰陣沒有被打死,此時虎落平陽,竟被土匪綁票,今後見了朋友還能繼續“巴閉”嗎?據《廣州民國日報》報道,當日雷公全帶著兄弟過來,對朱卓文說:我的兄弟要標你的參(綁你的票),請你跟我們走。朱卓文不以為意,說:“乜搵的咁笑來講嘅?”(怎麼開這種玩笑啊?)雷公全手下板起臉孔大喝一聲:“邊個同你講笑,快啲行!”(誰跟你開玩笑,快走!)朱才意識到不對路,臉都綠了。(“朱卓文被擄真相”,1925年9月15日《廣州民國日報》)

“雷公全”是這麼盤算的:朱卓文做過航空局長、廣州石井兵工廠廠長、香山縣長,家裡一定堆著金山銀山。殊不知這個算盤打錯了。朱卓文此人,確有江湖大哥的氣魄,當官時撈到的一點錢,不時用來賙濟黑白兩道的朋友,自己並無多少積蓄。這20萬的價碼,朱卓文怎麼可能交得出?孫中山領導的軍政府,實際只管轄廣州、肇慶、韶關三府,窮得丁當響,1924年全年收上來的田賦只有151萬元,朱卓文無論如何都籌不到20萬。

在廖案發生後不久,陳炯明資助南海九江一帶吳三鏡匪幫,收編“雷公全”、“歪嘴裕”等部土匪,配合東江方向的主力兩面夾攻廣州。汪精衛、蔣介石命第五軍軍長李福林派大部隊前往清剿,雙方發生激戰,最終吳三鏡所部戰敗撤退,但李福林仍未能抓到“雷公全”與朱卓文。(“李群報告九江剿匪戰況”,1925年10月24日《廣州民國日報》)

李福林部下李群的大部隊,居然讓這麼多土匪漏網,也未能抓到身在匪窟的朱卓文。據朱卓文老部下回憶,朱卓文已被“雷公全”轉移到高明縣深山裡藏了起來。此事的結果意味深長。李福林可能受到蔣介石指示,在出兵之前故意大肆聲張,讓雷公全將朱卓文轉移。朱卓文一旦被緝拿歸案,將證實廖案與粵軍沒有任何關係,那麼蔣介石假借廖案將粵軍繳械會被證明為冤案,對蔣氏十分不利。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第五軍軍長李福林

朱卓文身陷匪窟,為求脫身,找人帶消息給在港澳、上海的親朋摯友,費盡心機籌到2萬多元,“雷公全”嫌贖金太少,予以拒絕。老朱混跡江湖多年,自有過人手段。他一直在尋找逃跑的機會。有一次,他將看守的土匪灌醉,遂順利逃往澳門。(“朱卓文匪窟脫逃之經過”,1926年7月24日《申報》)

朱氏從澳門轉往香港,隱居新界上水。1929年12月其妻病故,21日在上水開追悼會。此時,朱卓文仍是待罪之身,前來弔唁的有國民黨元老鄧澤如、林直勉、胡毅生,還有原第五軍軍長李福林等,軍政商學各界聞人達數百人,可見朱卓文人緣極佳。鄧澤如身兼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國民政府委員要職,對朱卓文的“通緝犯”身份毫不介意,或許他早就不認可廖案特別委員會對朱卓文所下的結論。

不作死不會死

1931年,蔣介石一言不合,非法囚禁胡漢民於湯山,引起國民黨大分裂。國民政府文官長古應芬離京南下,舉起反蔣旗幟,聯合廣東陳濟棠、廣西李宗仁,在廣州另立國民政府,形成寧粵對立。次年5月,國民政府西南政務委員會宣佈撤銷對朱卓文的通緝令。(1932年5月25日香港《工商晚報》)

朱卓文此人,真是典型的“不作死,不會死”。陳濟棠看在胡漢民面子上放他一馬,他卻不知收斂,取消通緝之後依然重出江湖,與陳濟棠作對。朱卓文本是洪門“五聖山”之“仁文堂”堂主,因廖案被牽連、差點被蔣介石整死的梅光培,則是“義衡堂”堂主,後來投靠蔣介石,1934年做了軍統上海站站長。蔣介石時刻想搞垮“南天王”陳濟棠,也利用幫會勢力“倒陳”。朱卓文在中山縣組織“大同救國軍”,密謀起兵推翻陳濟棠,我猜測是蔣介石通過梅光培出面收買。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南天王”陳濟棠

陳濟棠部下在廣州某金飾店搜出“大同救國軍”徽章一萬多枚,店主供出是朱卓文委託定製,由此偵破朱卓文密謀。1935年5月初,陳濟棠派出教導師梁公福團長,以剿捕沙匪為名,帶著大隊人馬來到中山縣。梁公福不動聲色,與朱卓文觥籌交錯,使其放鬆警惕,突於5月6日夜間11點,派兵一排將朱卓文拘捕。為免黨內元老說情,梁公福按陳濟棠指示,以“意圖逃遁”為由,立即將朱卓文槍斃。(1935年5月9日、17日香港《工商日報》)

1980年,宋慶齡稱朱卓文為“一位受信任的革命者”。(《摯友情深——宋慶齡與愛潑斯坦、邱茉莉往來書信》第346頁)廖仲愷外孫女李湄對此憤憤不平:“好像她根本不知道朱卓文是暗殺我外公的疑兇之一。”(李湄:《夢醒——母親廖夢醒百年祭》第90頁)李湄如此抱怨,是因為不清楚真兇是誰。

筆者的初步結論是:朱卓文之前曾組織暗殺鮑羅廷、廖仲愷等,但謀殺未遂,但並非1925年8月20日刺廖主謀。兇手陳順只承認黃福芝主使,一直沒有供認是朱卓文主使。1926年1-3月間,廖案審判委員會主持的七次庭審中,儘管百般誘導,嫌犯梁博、郭敏卿、梅光培均沒有任何口供指向朱卓文。1925年8月20日廖案主謀正凶基本可確定是黃福芝。黃福芝為陳炯明部下得力干將,曾任粵軍偵探長多年。筆者暫時未能找到陳炯明指使黃福芝組織暗殺的證據,刺廖陰謀背後真正的策劃者是誰,仍存在著多種可能。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廖仲愷先生犧牲處紀念碑

陈晓平:廖仲恺被刺案嫌犯朱卓文

廖仲愷紀念碑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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