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曾经是小孩，可惜只有少数人记得，然而，当你开始感觉到孤独，你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母亲不在了，我忽然意识到，今生我做女儿做到了尽头。以后，再也没有谁把我视作心肝宝贝，我也再也没有机会再喊一声“妈”。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下葬的当夜，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母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大雨浇新坟，鸿福及后人”。今年圣诞节这天，安葬好我亲爱的母亲，当夜，秦皇岛今冬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纷纷而至。白茫茫的大地，掩盖了病痛，掩盖了怨怼，掩盖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但这场大雪并没有能丝毫掩盖我揪心的疼痛。我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希望时光能够停下来，或者哪怕能慢一点，让我来得及把更多的爱给予母亲。心有不甘，我觉得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没来得及与母亲分享，和母亲在一起时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内心的撕心裂肺越来越深，痛彻骨髓。
母亲在康复期，每到周五晚上，我都会急匆匆地赶回秦皇岛，好好地陪伴母亲两天；也时常和姐一起，利用双休日驱车带母亲去周边省份和山区呼吸新鲜空气，走马观花散心。时至今日，姐和我还常常回忆起，那次母亲坐在旅游区水库边的草地上，遥看远山近水的景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幸福满足、愉悦之情溢于言表。母亲是多么热爱生活和她的挚爱亲人，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啊！母亲病重的时候，本来是无神论者的我，变得那样的唯心起来。我和姐多次选择良辰吉日，一起去京畿地区香火最旺的寺庙烧高香，我甚至曾经想好了要在平安夜去这里最大的教堂为母亲祈祷……然而当圣诞节的的钟声又在敲响，街上人群攒动，万家灯火的时候，我的心就像那黑黢黢夜空一样空空荡荡，我的目光陷入繁华，心情与孤寂对峙，往事纷纷扬扬，痛彻心扉。
“曲老师作为高级教师，从事教育工作33年，多年担任班主任工作，桃李满天下。工作中时刻发挥着共产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勇于负责，为党和人民的教育事业奉献了自己的的心血，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取得了优异成绩。多次荣获省、市级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先进工作者等荣誉称号；所带的班级多次荣获市级三好班集体、校级先进集体称号……”在告别仪式上，校长沉痛而真挚的评价和追思，令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无不为之动容，泪如雨下。然而我心里明白，这两三页薄薄的、轻飘飘的纸，这例行公事、流水账一样的生平事迹，又怎能概括出我母亲“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杏坛一生呢……
今天上午给母亲圆坟，从陵园回来之后，一家人一起吃午饭。一进饭店的房间，姐夫招呼我往里面坐。我马上下意识环顾四周，想看妈妈坐哪儿，因为每次家庭聚餐我都是挨着妈坐，和她亲昵，为她选她喜欢吃的美食。然而就在我茫然的目光最终没有找到目标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慌乱起来，手足无措：妈已经不在了，以后的家庭聚餐，我的身边再也没有那个需要我照顾的人，再也没有人端着红酒杯不时要和我碰一下，反反复复“唠叨”着那几句：“祝你天天开心，心想事成！”然而，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对母亲说过：母亲健康平安、幸福快乐，这就是我的“心想事”，我就会天天开心。祭拜母亲的时候，大司仪告诉我：进香三柱，对母亲说出你的愿望。我净手焚香，诚心发出三个愿望：妈妈一定要幸福！妈妈一定要幸福！妈妈一定要幸福……从恍惚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我的泪水倾泻而下，无法自已。
北方寒冷的冬天，我在外面，妈妈在里面，一扇紧紧关闭、需要呼叫器才能联络的大门阻隔了焦急的心情和揪心的惦念。病房外面灰突突的墙壁是冰冷的，等候区的塑料椅子是冰冷的；病房里面的针管针头是冰冷的，药水是冰冷的，病历是冰冷的，甚至呼吸机里面的氧气也是冰冷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些冰冷的液体进入母亲虚弱的身体里、血液里，它们会像兄弟一样互亲互爱，还是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还有那些苦涩的药物顺着鼻饲管跑进母亲疲惫的胃里，它们是在寻找归宿，还是躲避人间某个角落北风吹的寒冷?它们除了带走体温，还带走了什么……
母亲走后这段日子，每次打开母亲的家门，我多想再听到那亲切而欢欣的招呼：“我老闺女回来啦！”然后就是那稍显蹒跚的脚步，絮絮叨叨的嘘寒问暖，为我张罗热水和晚餐，看着我从行囊中取出给她买的吃的穿的用的，轻轻地责怪我“怎么又花这么多钱”……一幕一幕，音容宛在。从陵园回来的当天夜里，就是乘着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母亲入梦而来。梦中，她已经安顿好自己。热爱大自然的母亲，如今住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和一对中年夫妇比邻而居。那对夫妇喜欢侍弄花草蔬菜，母亲也经常帮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事情。我和姐一起买了很多日用品和食物送过去，母亲含笑凝视不语，那对夫妇表示：“你母亲和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们不要担心，不用牵挂……”是夜梦醒，凝望窗外夜景的一颗分外耀亮的星子，泪流满面。
这一年的时间，在三居室的母亲家，我每次回来都是和母亲睡一张床，为的是更贴心地陪伴和照顾。母亲生病后变得很孩子气，挑食、撒娇、发脾气，甚至有时候会扭着身子、撇着嘴挤出两滴小泪珠，总是让我又心疼又好笑；我知道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已经有轻度脑萎缩，也明白病痛难免让母亲有些小脾气。都说“百善孝为先”，而最大的孝，就是“顺”，最好的“顺”，就是“不色难”，爱她，顺着她，宠着她。于是面对母亲的挑剔和撒娇，我总是好言好语地哄劝，直到她开心。其实有时过后，母亲也会有些赧颜，看着她那不好意思的小样子，我则莞尔。夜里我贴着母亲身子睡觉，妈睡眠不好，我要陪伴她每一两个小时起夜一次；白天照料母亲饮食，给她买她最爱吃的海鲜和蔬菜，仔细剥壳、悉心烹制。
很多年没好意思这么亲近母亲了，这段日子让母亲和我都觉得很暖心。这一年曾有很多朋友问我：政策放开了，你不考虑要二孩儿吗？我由衷地告诉这些朋友：我觉得我妈妈现在就是我的二孩儿，疼她，爱她，照顾她。母亲走后，整理她的物品，在祖母传下来的紫檀木首饰箱里，我看到厚厚一沓红包，还有一把漂亮折扇，竟然都是这几年我每次回来给她的。退休金丰厚却一生克勤克俭的母亲对这些红包分文未动，而且在每一个红包上，都细细标注了“红儿某年某月某日送我的生日祝福”“红宝儿某年某月某日给我的压岁钱”“红儿去沈阳开会来看我”“红儿带豆宝宝回来过暑假给我的”……几年前有一次我回来，陪妈一起逛街，给妈买个新的小电饭锅，她特别喜欢，回来还让我操作演示一遍使用方法。但母亲不在了我才发现，那个电饭锅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她装回包装盒，收得好好的。
母亲走后，熟知我的朋友都会这样安慰我：“你已经拼了全力，作为女儿你真的做到了极致！没有遗憾了！”“你母亲已是高寿，这是去享福了，解脱了！”……而我看着这一年厚厚的京秦段每周往返的火车票根，我多希望那样奔波忙碌而充满希望的日子能久一些、再久一些，我多希望手头这些车票能厚一些、再厚一些！
很多人都会在父母离去后发出痛彻心扉的祈愿：“爸爸妈妈，此生父母儿女一场，我没有做够，我希望来生还做您的孩子。”而当我也终于遭遇这一天，我真的不想发这样的愿望。我是父母最小最疼爱的孩子，他们在不惑之年才有的我，给了我太多的疼爱和照顾，我收获了满满的幸福。如果真的可以有来生，如果我还能有缘和母亲成为一家人，妈妈，我希望我能和您换个角色，我做母亲，您做我亲爱的小孩。亲爱的小孩，我要报答您，疼爱您，给您这个出身大户人家、却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经历很多磨难的资本家大小姐以足够的温暖和疼爱，保护您，呵护您，全力以赴宠爱您。在您的眼中，您最小的女儿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其实，妈妈，就像村上春树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曾经是小孩，可惜只有少数人记得。然而，当您不在了，当我开始感觉到孤独，我就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想故作坚强，此刻我只想听从内心深处的感受，让泪水恣意挥洒。因为我们所有的坚强，只是生活的样子，却未必是我们的内在……我也知道，我是时候要学会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情绪化，不偷偷想念，不回头看，不深深遗憾。我将会离开这片伤心的渤海湾，回到南海去经营好自己的生活。我是感性而柔韧的双鱼座，不是所有的鱼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在每一种属于自己的可能中，去找寻自己的时光……妈妈，放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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