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千劫万劫,只待重逢——敬悼恩师霍韬晦先生|潘英杰

「纪念」千劫万劫,只待重逢——敬悼恩师霍韬晦先生|潘英杰

千劫万劫,只待重逢

——敬悼恩师霍韬晦先生

潘英杰

香港法住文化书院研究生

终于,要写这一篇文章了。

一抖笔,不禁又泪从中来:霍师,真的往生了!渺渺大千,我何处去寻觅他呢?我怕,而怕竟成为了现实;我想掩饰,而种种迹象却不断地在告诉我:

真的,霍师已经往生了!永远,再不能相见了!永远,再不能亲承他的教导,觌面他那春风一般的微笑、智者一般的眉眼、菩萨一般的悲情……仿佛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阴阳两隔,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厚厚的门嘭地一声被永远地关上了,硬生生的,怎么推也没办法开:我终于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一种痛!是一种比刀绞还难受的痛!

心仿佛一下子掏空了,仿佛人生顿时就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前进的灯塔,在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汪洋之中,漂泊着的小舟开始又要无依无靠了,被业力的大风给刮驶着,而不知终将驶往何处去。

哭,一趟又一趟,但再多的泪水都终是唤不回;望,一眼又一眼,但终也是再等不到那熟悉的矫健的身影出现。一切都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如梦如幻的记忆还在舔舐着这颗心的伤痛,似乎注入了丝丝的暖意,却又像是充满了无比的惆怅、弥天漫地!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何舍利弗会不忍见佛陀涅槃而先自入灭。

啊!霍师,您去哪里了呢?千里万里,我终于来了;然而,您却永远地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霍师往生,在我最感到对不住的人,是黎斯华总导师。

不知什么时候起,总导师临终前说:“保护老师!”——这句话便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对她的一个以性命相保的允诺。

怎么“保护”呢?在过去的近五年时间里,只要有机会能前往香港法住总部或肇庆抱绿山庄向霍师当面学习、请教,我都争取去,而这一份心,是越到后面就越有一种紧迫感。

前年,自上了国学专修班,虽然更多是以视频接线的方式来上课,但每周却一样是怀着期待而恭敬的心情,等待着上课时间的到来:因为我知道,这一刻,霍师就正在香港那一边为我们讲课。

不在现场,却胜似在现场!后来,同步上课而同步打字,争取在本堂课下课后不久就能把上课内容给大致整理出来,这更让我觉得是一种幸福!

因更能契入霍师的心,而全神贯注,使听课常常听得如痴如醉,总感觉眼前不经意就会被一道光给照亮似地,仿佛被一股磅礴的厚力给撑开了万古的胸怀,而亲身触碰到一位位古人的心,去为古人的智慧惊叹、去为古人的人格赞服!也更感受到霍师不是在讲课,而是在流露着他的洞识、流露着他的大爱!

因隐隐地我能感受到霍师存在的价值,不仅对于法住事业,更对于中国文化有很深的意义。总导师交代要“保护老师!”——在霍师周甲大寿的时候,她给霍师的贺文《见道者的心》中,她写道:

从老师在八二年成立法住学会而展开步伐,至今天有九龙万余尺的会址、有香港分会、新加坡分会、肇庆的抱绿山庄、罗定的喜耀粤西学校的兴建等;在现实社会中,规模或尚小,但书生事业,已有见证。


这除了有宏观的眼光,须不断地思考熟虑外;尚要有大量的筹划分析、筹措资源、内容设计、行政事务、人才培训……所有这些工作要求,都等着老师的慧识指点。


若没有老师事必躬亲,巨细无遗的提示、督促,永不言倦的魄力;可以前瞻,可以顾后;可以身先士卒,可以帐里运筹;可以冲锋,可以陷阵的斗志,时常策励着、感染着我们,试问,我辈何由能生出无边的力量奋进呢?


将心比己,可以想见,老师工作的负荷是如何地繁重、急逼;心力的耗费是如何巨大!实非一般人可以承载得了……


然而,老师却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勤勤恳恳。


于此,我体会到了老师的心。


这心,就是古往仁人志士的心——一念初衷的理想落实,一往直前,任由现实的势利、商业导向的市场意识嚣叫,老师就是这样赤手地、默默地、温和地创造长养性情文化的空间,令愿意寻找生命之门的学子,有家可归;为愿意聆听清音的心灵,敲响晨钟。


我渐渐懂得了见道者的心。


原来,大道在前,一个有修养的心可以不为道理以外的现实世界纷扰,可以不向理想以外的现实要求妥协,可以不因别人的贪嗔枉屈而生怨怼;反之,更悉力维护,认为终有一日,冥顽终归平复;


原来,大道在前,一个有修养的心可以这么真实,能承受困迫而全不退却;可以这么高贵,能贞定理想而无碍俗尘;可以这么宽敞,能满载慈悲而哀悯愚闇……

霍师往生了,现在我也才更读懂了总导师交代要“保护老师”背后的这颗心。然而,对于霍师的生命我未能有实质性的帮助,对于霍师的慧命我护之也微。

问天无语。只有无尽的愧意、无尽的难受一日日像乌云一般萦绕在心头,读书哭、睡觉哭、发呆哭、给霍师上香哭、听霍师录音哭、唱性情歌曲也哭。

在霍师刚刚往生自己最难受的那一段日子里,天也持续好几日都下着磅礴大雨,竟许苍天无语而也有情,同样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敬悼一位为中国文化奋斗终身的道成肉身一般光辉的历史人物的离去。

与霍师的因缘,最早要推到在大学接触到当代新儒家著作的时候。

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师——刘昆庸先生,在他推荐的书目中,我读到了唐牟两位先生的书,顺也读到了其他新儒家人物的书,如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方东美、钱穆、徐复观等先生。

当时,就有了“慧命”的实感,常常能戚戚于诸位先生文字背后的心,而感受到儒家那一种方刚正大、浩健深穆的生命气息。这种感受,在读熊十力先生的书就更强烈,对他终身所归的大易生生不息之精神也甚是契合。

而我最服膺的还是唐牟两位先生,读他们的文章,经常会有“触电”般的感觉,心弦动时,不禁废卷长叹,浩思千古,好像是前贤青目瞩我而当仁不让似的,故虽然后来一次次地走进佛家、走进基督教寻求生命的终极安顿,但最终还是被拉回来投身在儒家这里。在我心里,两位先生是同等重要的,仁智双彰,而以悲情来关注时代、以慧力来撰述文章。

此外,对我一样也很重要的,就是新亚书院。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说:“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而新亚书院不但有大师,还有一份远承自中国古代书院的文化理想。

读了《新亚学规》《新亚校歌》,以及钱先生、唐先生当时的一些对新亚学子的讲话稿,使得这份文化理想,更是让我神往!觉得那才是大学求学的圣地。不过我也知道,“新亚书院”,如今已经走入历史了。

因缘便是如此地不可思议!后来大四下学期到深圳鹿鸣学堂教书,在那里竟也发现有唐牟两位先生的踪迹,故在2013年一度的时间里,慧命的实感经常就会直直地从胸腔内喷涌而出,理想的热情十分高昂,像是在现实中亲身触碰到了一种文化理想的落成,有如梦幻,却又真实无比!

后来,2014年,第一次到香港法住总部参加“喜耀生命”初阶,当时及之前对霍师还不是很了解,也没有读过他的书,只是知道了一些有关他求学生涯的经历,然而更感兴趣的还是他的老师唐君毅先生。

故在当时最后一天的提问中,我多提了一个问题,说我很景慕唐先生及很向往新亚书院的教育理想,而我也知道新亚书院现在其实已经不在了,若还存在的话,应该就是由法住给继承过来了,我也知道您是唐先生的弟子,请问您能否分享一下有关唐先生的事迹?

霍师听完,只是很和蔼地说了一句:不用那么心急嘛,我写了很多有关唐先生的文章,你回去可以找过来仔细看。

当时,没有得到原初期待的答案,自己内心是有些失落的。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我无意中读到了霍师在大陆出版的书《新时代·新动向》中有关唐先生的文章,不禁咋舌!不是一篇,而果然是好几篇!还写得很深情,跨越的时间段也很长:我开始惭愧自己当初无知的冒昧了。

其实在2013年年底,我就第一次到香港,参加“喜耀生命”第廿三届高阶晚会,给朋友们表示支持,然而当时的我却一直认为:

我是没有必要参加“喜耀生命”的学习的,一是觉得学费自己承受不起,二是当时怀有一种偏见,觉得只有心理有问题的人才需要去参加此类“培训”,像我这样难得的有理想的赤诚青年,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所以到2014年说要上初阶,我是很不情愿的,故在上课的过程中自己心里面有梗,自作自受,而多少障碍了当时的生命成长。然而,即便如此,初阶结束之后,还是觉得收获很大!

在课程刚结束的一段时间里,总不知道为什么就很开心,老想笑,这种开心却不是一般得着什么物质或精神嘉赏那种的开心,而是一种很踏实、很温润、很饱满、从生命内在不断涌溢出来的开心;后来,才明白,这用霍师的话说,就是“喜耀”!

可能是有这样生命的实得,所以那年纵然自己百般拒绝继续上进阶,但到了2015年自己面临人生第一次比较大的惶惑的时候,便把目光投回了“喜耀生命”,主动放下了自我,以谦诚的心,走进了进阶的课堂。

而进阶那五天的学习,也可以说是自己人生迄今为止收获最大的密集的五天!

身心脱落,我看到了自己一向没有发现的表面的平和及深藏在“自信”背后的冷漠与傲慢,真切地触碰到了当时人生“惶惑”背后的根源。

也感受到在身体精疲力竭之后,再坚持、再坚持——原来自己体内还可以源源地涌现出不可思议的生命力来,让生命猛然再燃烧起斗志,焕发出新的生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而凤凰涅槃!

这点感受,平时无声无臭,但一旦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难关的时候,就会马上回想起当初的这点感受,而一回想起当初的这点感受,就好像是刚刚发生一般,力量开始在体内潜滋暗长!

此外,进阶对我更大的一点收获就是,发现“道在人间”“道在众生”,不在玄远的天边,而就在身边的人事里头,平常之中即蕴藏着无尽的庄严与高明,只是那生命未成长的自己还“看”不到。

求道、求道,原来不是往外求一个神秘的什么道,当自己一层层剥落了心灵上的污垢,天地还是同样的天地,但在更成熟的生命的眼中,即能洞见更充沛更广大更深层的爱与真实。

我开始惊叹“喜耀生命”课程的设计,而更惊叹霍师那直指人心的功力!于是,那一年,就不再敢落下,直感到有一些东西,比一时的“现实”更重要,便亦步亦趋,上到了现在。

后来,在了解中,我才发现“喜耀生命”系列课程在看似“培训”的表面下,实深藏了霍师很大的悲心和对中国传统智慧很巧妙的现代转化。

霍师生活在香港,据于他深厚的学养与修养,对现代文化有很深的洞察,发现在现代文化铺天盖地的影响下,很多人的生命都成了“内外隔绝”“上下不通”,没有天地悠悠的情怀,没有人伦敦笃的关爱,没有历史千年的眼光,没有终极理想的向往,一切都只有当下自身的生存与利益,为赚钱而生,亦为赚钱而死,生命平面化,价值平面化,不断地走向了虚无,而越来越难立得起来。

霍师说:“在这种情形下,我感到有重建人性的必要。我知道:光明的人性并非失去,而是在现代文化天罗地网下,人变得无力。人若要苏醒,非施以较猛烈、或较适切之药不可。”(《法住三十年的工作,只是开始》)

于是,在1994年,“喜耀生命”课程诞生。诞生的时候,霍师就直感到这是个里程标志性的事件,他这么描述“喜耀生命”:“ ‘喜耀生命’摒弃习惯的讲课以达致理解的方式,改为具体的对自己成长经验的回顾、感受、体会,以发现自我的希望。”(《法住事业纪略》)

这用霍师的话说,就是对东方传统的体会的方法论的具体落实,不是讲述道理,而是打入生命;不是填充脑袋,而是触动心灵,让他的生命在当下就能够转过来、活过来,而呈现出崭新的精神面貌,这用传统的话说,就是“脱胎换骨”“变化气质”。

这背后便不仅有对西方哲学与心理学的运用,更有对东方儒释道传统智慧的消化与转化,尤其是儒家的性善论——当时下的很多学者还是在理上对之辨析的时候,霍师则早早就回到了东方生命体会的传统,而让很多人当下的生命对之就体会到了,这也便是“喜耀”,从生命内在涌现出的喜悦与光芒,不是道理的描述,而是真实的感受。

只有自身生命得到了真实的触动,对中国文化才不会落入到时下流行的虚说。我便是这其中的一位受益者。再生父母!对霍师的感恩之情,真无以言表!霍师说:“文化回归生命,读书长养性情。

以“喜耀生命”为代表的法住所有的课程设计与实施,都是环绕这一个宗旨而展开的,故在法住读书,常常会有一种“喜耀”的感受,这背后,便是霍师作为一名对中国文化有很深刻很精准的洞察力与转化力的读书人,而呈现出来的一种东方传统书院的讲学风范。

武汉大学郭齐勇教授在法住事业十一周年时,曾如斯赞叹:

当代新儒学思潮的兴起,与书院和民间讲学有着不解之缘。从梁漱溟先生的勉仁书院、马一浮先生的复性书院、张君劢先生的民族文化书院,到钱宾四、唐君毅先生的新亚书院和牟宗三先生的人文友会等等,即是显例。可见书院是某种精神的特殊载体。


但上述书院,例如马先生的复性书院,取人太严,规模太小,书生气太重而缺乏时代感与平民化,保留一二读书种子则可,欲在民间灌注民族精神则难。霍院长之法住文化书院,据我观察,十一年来所创实业、所累积之经验已经超过了以上书院。


它的活力、弹性,特别是如何把中国一切有价值的文化用“通俗唱法”通于现代社会人生,抗拒时俗的腐化和侵染,挽救形上的迷失、人性的肢解,法住的经验,值得珍视,尤其值得我们大陆学人重视。

而我曾也何幸!与新亚书院历史错违,但也能在法住中向霍师求学前后近五年。霍师言:“读书来法住,气象出胸襟!”——诚哉!诚哉!

因为我对中国文化有深度的向往,故在“喜耀生命”系列课程学习之余,也参加了霍师所主持的“走近国学”两期各八天左右的课程学习和国学专修班前后持续一年多的学习。

第一期“走近国学”在2016年八月份于肇庆抱绿山庄开班,我是中途插进来学习的,因为开课前一段时间自己脚肿了,伤势比较严重,行动不便,需要疗养,便没有早早报名,但快到开班的日子,目送朋友们如期参加,自己内心却不免有些怅惘。

后来脚肿消了些,可以走动了,看到参加“走近国学”的朋友们精彩的学习分享,内心则有按捺不住的向往直涌而出,故虽然当时遭逢了一些比较大的阻碍,也必赶去学习,听霍师教导。

而不想,刚来学习才一天多,脚又受感染而重新肿胀起来,便费同来学习的朋友们的帮忙,在下课间隙匆匆赶往附近的医疗所包扎,接下去的学习便就是如此肿着脚听课了。当时甚至会想:如果就这样瘸了怎么办?——那就瘸吧!古人为法忘躯,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而霍师课上内容的精彩自不消说,在课下同学们聚在一起交流,霍师也会没有架子地如春风一般加入进来,大家都觉得很自然、很畅怀、很融洽。我记得交流时无意中听到霍师充满自信地说了一句话:“我能通入孔子的心!”这直下对我心灵的冲击力,相当之大!

迄今我还能回想起当时霍师说这句话时的神情、手势、语气,有如孟子再现,那一种大自信、大气度、大眼光,真非常人能有!仿佛是一股玄古的厚力,穿越了时空,而从霍师的体内,直直喷涌而出。

霍师曾言:“中国文化若还能存在,并不在于典籍,而在于还有这种能活出典籍生命的活生生的人被培养出来!”从霍师身上,我嗅到了“真人”的气息。

我在大学即开始百遍百遍地诵读儒释道三家典籍,在深圳教书则更是把《四书》给通背出来,然而还是在画龙,若无霍师的悲情慧力来为我点睛的话,一辈子,也许我就只能在故纸堆里浪死浪生,永远都摸不进中国文化的大门。——就为这一句话,哪怕真瘸了一只脚,值了!

而第二期“走近国学”,是在当年年底开班,我也终于有幸全程参加。那八天的学习感受,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说,就是“幸福感爆棚”!我在结束后,写道:

为期八天的“走近国学”课程结束了,中间满满感动、满满收获!还记得蒙霍师解惑时,那一种如通千古、眼界大开的心灵震撼;还记得听霍师讲课时,那一种如痴如醉、饱鬻文化大餐的深度幸福;还记得第一次听霍师唱《等待》这首歌时,霍师对古仁人之心的拳拳孺慕和对后来者的深情寄望。


当然,也忘不了我们一群同学在餐桌上纵横谈论古今中外人物事件的畅然,在屋顶上卧看漫天星斗怡然轻歌《永远都是爱》的雅致,在禅堂中为振动我们心弦的一个个话题交流的热烈,在舞台下看大家亦庄亦谐的性情剧的感动,在浓夜里团团相抱、相互鼓励为中国文化能重返华夏故土、灵根自植茎叶再生的那一天而努力的昂扬……


岳麓过去了,鹅湖过去了,白鹿洞过去了,乃至新亚书院也过去了,但何其幸运,在抱绿山庄这里,却还能亲身感受到那一种道在民间、情在千古、欲栽大木重擎长天的讲学气象!

直到今天,我还是很怀念那八天学习的日子。尤其一想到霍师为我们开讲他所写的性情歌曲《等待》的场面,则更是直欲泪零!

那是第一次听霍师如此动情地开讲他所写的性情歌曲背后的深意。《等待》这首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虽然,你已经远去,但我感到你正在前面等待。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


虽然,你已经远去,但我记得我曾经这样等待。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

这歌词看似简单,其实里面的情很深、很缠绵。在2009年同样于抱绿山庄所召开的“百年儒学”研讨会议中,当时就有学者听到这首歌,很是感动,觉得这是“灵魂的歌声”,像是情歌,但又不止如情歌那样简单,似乎还有其他什么很深的东西蕴涵在其中,却又说不清,便向霍师请教。

当时霍师讲解的时候,真情涌溢,感动了全场,同在现场的一位同学2016年也来参加这第二期的“走近国学”,便在她的祈请下,这次,霍师又为大家开讲了《等待》这首歌背后的深意。我依稀记得霍师是如此说的:

古人已经远去,古人所开创的文化已经远去了,但是我感觉到你正在前面等待。因为开创文化的人,写下这些经典的人,都是把心留在后人的身上,所以他在等待。开创者、先行者,都是在前面等待,等待我们成长,等待我们接上去。


孔子在前面等待,孟子在前面等待,老子庄子所有这些伟大的文化的开创者,都是在前面等待。他不是想我写完了,我的事情就没有了。


是啊,事情做了,但是他们的心,就要等待后人:你明白吗?我写的东西,你知道吗?你了解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写?所以你要读啊!要明白啊!要接上来啊!要成长啊!


他们的心就是一种对我们的爱,对我们的期待,我们便感觉到他们是在前面等待。所以,那一刻,实际上你要常常回头看:我明白吗?我得到了吗?我接上来了吗?


所以当我看到你回头的时候,在看我们的时候,看到你对我们的等待之心,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温暖,接受到了,得到鼓励了,感受到你对我们、对下一代人、对未来的这一种深情期待。


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第二段是站在我们自己的立场看古人:我们知道了,得到了,明白了。


所以虽然你已经远去,但是我记得,我也曾经在等待,我也在等待,等待你来把信息给我,等待你把这个文化的棒子交给我,我也是等待,那一刻你会回眸。当我接收到了,感受到了,我的心里便重新有爱!……

吟咏再三,不禁落泪!没想到,在等待的人当中,除了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如今也有了霍师了!呜呼!“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

那一刻,你会回眸,我的心里重新有爱!”啊,霍师,您等待着我辈接上去,但也总不能让您永远就这样等待下去呀!“莫负平生”,我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接上去,只有每天尽心、尽力,好好地学习、成长。

在刚开始的时候,是觉得好孤独、好无力啊,没有您,就好像失去了前进的灯塔,不知道光明的方向在哪里。而后来,却也渐渐感受到了:“别忘了,背后的高山,一直目送你的成长,愿你生起力量;别忘了,温柔的天地,一直拥抱你的成长,愿你永远飞扬!”(性情歌曲《母亲的礼物》)——啊,这漫天漫地,原来呀,全都有您大爱的气息!

为了那一天、那一刻,奋斗终身!就这样诚心地等待您那一刻深情的回眸!

记得最后一次与霍师相见,是在今年法住机构团拜的时候:2018年2月25日。

在法住总部,当进门看到到处张灯结彩洋溢着传统中国节日气息的布置,以及人们脸上融融的喜悦与祥和,不禁暗自落泪:

在香港这块土地上穿梭,空气中总不知不觉就会布满着紧张、匆忙、利益的氛围,而一踏进法住总部,却感到心一下子就松沉下来、清凉起来,有一股熟悉的浓厚的味道迎面扑过来!在香港这被严重西化的土地上,还能有如此纯净的一片中国文化生根落地的土壤,且这样长养了三十多年,真不容易呀!

当拿到最新的一期《法灯》,读到霍师的一句“旋转乾坤,首先需要中国的‘士’,而不是资本家和总统”(《天下将亡,谁能觉醒?——戊戌新年寄语》),不禁眼泪又下来了;再往后读到霍师在去年第廿七届高阶晚会的致辞:

二十多年来,很多人都很奇怪,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法住”这个概念很难理解,“喜耀”这个概念也不容易明白。你们应该讲一些在社会上比较流行的概念才好呀,所以很多人都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今晚我可以趁这个机会给大家一个回答。二十多年来,实际上我们只干一个事情,这个事情就是——让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重新活过来!所谓“活过来”,不是活在书本里面,不是活在概念里面,不是活在理论里面;而是要活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面!

所以,法住也好,喜耀也好,我们讲的都是生命成长的学问。生命怎样才能成长?不是生理的成长、心理的成长,而是生命整体的成长。生命成长的秘密在哪里?秘诀在哪里?那就是“文化回归生命,读书长养性情”。


让文化活过来,就是让它活在你的生命里面,让你的生命展现出传统文化的涵养、胸襟、眼光、气度。你就是一个文化的代表,你就是文化的生命。你生命里面有文化的光芒,文化就与你的生命同在。一代一代,可以活下去、传下去。


这样子就没有人可以把我们的文化去掉。所以我们二十几年就只做一个事情,让传统文化重新活过来,活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面,让我们跟它一体,让我们跟它同生共死,让我们跟它一起发挥光芒。……

看着看着,眼泪不禁又刷刷地流了下来。别人不懂,我懂;曾经我也不懂,现在我懂了!霍师这一字一句,讲出的不只是法住这二十几年坚守的事情,讲出的也是我生命最深的渴望,而千寻万寻,在这里,我终于寻到了!

想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唐先生流亡来到了香港这块土地,与钱穆先生一起创办新亚书院,晚年又努力要从香港中文大学那里守回这一脉中国文化的理想却不幸失败,但终于在法住这里得到了承续且又守住了三十多年,并将之发扬光大,这其间的血、泪、痛,霍师尽都化入了他的生命中,“只是书生的一念之诚,志士之一念之勇,不向外求、不向人求”(《成长的锻炼·自序》),而展现出了一种“心无疲厌”的真实生命修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直让后来者动容不已!

然而事业艰难,在今年团拜时再见到霍师,霍师已有了病容了,看霍师在台上致辞,刷刷地眼泪也不禁就直淌下来。事后,霍师私下找到我,一见到我,眼中却透显出异常的刚毅与锐利,完全不似在病中,说:“你听到了什么?”

——这一问,如海潮音一般直在我的耳边轰轰回响,顿时我整个人就懵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便马上接着说:“我听懂了八个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不在人多人少,不在能力大小,只要有心,肯不断行动,这事情就一定能成!”随后,霍师便对我说了很多话,而这,却不想竟成为了霍师对我最后的当面教导了。呜呼!

还记得在霍师住院的期间,一天夜里,我梦见了霍师,霍师在梦中对我说:“你以后会很艰苦哇!”对此我没怎么留意,只是轻轻地对霍师说:“上师,曾经我很颓废,想放弃自己,在颓废的痛苦中一次又一次地不断轮回。打从您那里感受到什么才是真实的理想、真实的信念,什么才是深情大爱、终身之守,我才发现:人能这样活着真的好幸福!”霍师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还记得在霍师住院的期间,我一次听性情歌曲《走在二十一世纪的大街》,忽然之间,内心充满了感动,好像看到了一幅场景:

在通往法住总部的香港观塘大街上,夜晚,灯红酒绿,行人像流水一般密集地来去穿梭,霍师出现在这里面,走着走着,突然他就站住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回头看这匆匆来往的行人,面容充满了悲悯、哀痛,久久,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再继续往前走,几滴眼泪,却悄悄地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当时自己心头一动,便写了一首诗《“痛”——致敬霍韬晦先生》:

您是从那书本上走出来的人,

随着时光走进了这二十一世纪,

带着满腔的对文化的大爱深情,

还有那双历史的千年之眼,

一眼就看穿了这繁华背后的虚无。

当街上匆匆的人流从您身边挤过,

您看到了他们穿着艳丽的服饰,

在绚烂的霓虹灯的投照下,

脸上却不见了那洋溢着的幸福。

只有隐隐露出嘴角的冷漠与焦虑,

以及眼中偶尔会闪出的抵触与怀疑,

还有那连他们都不敢正视的

在心头像无底洞一般存在的空虚!

您的心似乎在替他们暗暗地痛,

痛也为这人们都漠视了的文化而痛,

痛也为这历史发展千年竟如此而痛,

痛也为被裹挟的世界未来何去而痛,

痛也为先贤的心不断受到创伤而痛,

痛也为满目的人生命干枯无情而痛!

这痛啊就像是五肠内断一般地难受,

您想发声却发现街上的人都有耳似聋,

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

整颗心急急忙忙追着的都是那“成功”!

这痛也就这样您一个人默默地在痛,

这痛却又仿佛整个世界也跟着您痛。

大家却还是如此像被什么驱赶着行履匆匆,

您的话语讲了几十年却似乎成了独白,

因为更多人关注的还是眼前的车房升职,

那一颗颗心已经被现实给填得像铅块一般沉重!

纵然科技突飞猛进生活更多了便利,

但就您深深地知道便利不等于幸福。

当生命紧紧地封闭着而放不开自己,

当人间充满功利淡化了真情的温润,

当世界崇尚科技却斩断神圣的价值,

再多的便利也无法填补在暗夜中

人们心头莫名就会绞出的荒凉与凄楚。

这一切啊您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在灯火阑珊的地方您默然一转身,

我却见悄悄地有那深情的泪滴正从您眼角弹出……

然而“致敬”,没过两个多月,却不想到今天,竟变成“敬悼”了。呜呼!

霍师走了,从书本上走出来,又回到了书本里面去,却把活生生的历史人物的生命典范再次呈现给世人。黎斯华总导师曾这样转述说:

有一次,霍会长(按:指霍韬晦先生)和范佐浩董事出席一公开场合,出席者都是社会上热心公益之杰出人士和政府首长,见了面少不了寒暄一番。


席间,大家谈到以范先生在狮子会的努力及对社会的贡献,早该得到英女皇颁授O.B.E.或M.B.E.勋衔。范先生则谦退地认为法住之教育文化工作才是大公益,所以,霍会长应该受勋才是。霍会长微笑地回答:“

我的荣誉不在外国,而在中国历史。

霍师就是如此的一位历史人物,而有幸,我也曾从学其间,嗅到了真人的气息。由此我也更加坚信中国文化还活着,就活在像霍师这样有风骨、有胸怀、有眼界、有悲情、有魄力的中国人的身上,一代一代,形成了一条文化的脉络,从古到今,虽屡经艰难,但因有源头活水,而始终不绝!这源头活水,就是慈悲、就是不忍、就是大愿、就是仁爱,用霍师的话说,就是“性情”!在唐先生逝世的时候,牟宗三先生致唐先生的挽联云:

一生志愿纯在儒宗,典雅弘通,波澜壮阔;继往开来,智慧容光昭寰宇。

全副精神注于新亚,仁至义尽,心力瘁伤;通体达用,性情事业留人间。

这“性情事业”,便是由霍师给继承过来了,而开出了性情教育浩瀚的生命成长事业,守住了中国文化的命脉,护斯文于不坠。在今年霍师病中,给韦政通先生的书函中,霍师说:

有心的同道很多,但是现实的压力,令大家只能依附大学、依附研究院、依附学术机构,表面很受欢迎,实际上只是没有独立精神的随声附和。我讲这么多,已感到很乏力,但是内心的话,吾兄你最明白,其他人不会知道。

所谓讲理论、讲实践、讲做事、讲教育,其实不是讲的,而是要用心去接引心的,所以我现在觉得自己负担好重。天下将亡,谁能觉醒?披肝沥胆,以陈于吾兄之前,望兄有以教我!……

这,可能也就是霍师临终前的最后垂教了!后来如我辈,如何继起,才得以慰霍师的在天之灵?故敬悼到最后,也正是仁人志士要终身行动的开始了。

唐先生说:“在那遥远的地方,一切虔诚终将相遇!”霍师在性情歌曲《依然相爱》中也这样咏叹道:“时间,就这样飘过大海;盟誓,就这样留在心内。千劫万劫,只待重逢,我和你依然相爱!”是啊!纵越千山万水,纵历千劫万劫,也只待与霍师能够觌面重逢!呜呼!

谨附挽联:

登斯楼也,见世运苍茫,何处再寻遗民天地?

是其人乎,闻木铎慷慨,此行恒念圣者悲怀!

绍承唐公性情大业,脉留香江,卅年守拓,光照十方,喜耀喷薄如海立。

创续新亚书院儒风,文在法住,千古印心,志通两域,胸襟气象似云飞。

道术今为天下裂,匡民主科学,正旅行歌曲,演妙法雷音,再显东方人文之大统。

柔情且代世间悲,转烦恼重障,起志士豪杰,成书生事业,重开生命接引于斯门。

时2018年6月15日,霍师往生第十日

门人潘英杰敬悼于肇庆抱绿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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