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千劫萬劫,只待重逢——敬悼恩師霍韜晦先生|潘英傑

「纪念」千劫万劫,只待重逢——敬悼恩师霍韬晦先生|潘英杰

千劫萬劫,只待重逢

——敬悼恩師霍韜晦先生

潘英傑

香港法住文化書院研究生

終於,要寫這一篇文章了。

一抖筆,不禁又淚從中來:霍師,真的往生了!渺渺大千,我何處去尋覓他呢?我怕,而怕竟成為了現實;我想掩飾,而種種跡象卻不斷地在告訴我:

真的,霍師已經往生了!永遠,再不能相見了!永遠,再不能親承他的教導,覿面他那春風一般的微笑、智者一般的眉眼、菩薩一般的悲情……彷彿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陰陽兩隔,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厚厚的門嘭地一聲被永遠地關上了,硬生生的,怎麼推也沒辦法開:我終於也切身地感受到了那一種痛!是一種比刀絞還難受的痛!

心彷彿一下子掏空了,彷彿人生頓時就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前進的燈塔,在無盡的黑暗、無盡的汪洋之中,漂泊著的小舟開始又要無依無靠了,被業力的大風給刮駛著,而不知終將駛往何處去。

哭,一趟又一趟,但再多的淚水都終是喚不回;望,一眼又一眼,但終也是再等不到那熟悉的矯健的身影出現。一切都變得空空蕩蕩的,只有那如夢如幻的記憶還在舔舐著這顆心的傷痛,似乎注入了絲絲的暖意,卻又像是充滿了無比的惆悵、彌天漫地!

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何舍利弗會不忍見佛陀涅槃而先自入滅。

啊!霍師,您去哪裡了呢?千里萬里,我終於來了;然而,您卻永遠地走入了另一個世界……

霍師往生,在我最感到對不住的人,是黎斯華總導師。

不知什麼時候起,總導師臨終前說:“保護老師!”——這句話便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心裡,成為了我對她的一個以性命相保的允諾。

怎麼“保護”呢?在過去的近五年時間裡,只要有機會能前往香港法住總部或肇慶抱綠山莊向霍師當面學習、請教,我都爭取去,而這一份心,是越到後面就越有一種緊迫感。

前年,自上了國學專修班,雖然更多是以視頻接線的方式來上課,但每週卻一樣是懷著期待而恭敬的心情,等待著上課時間的到來:因為我知道,這一刻,霍師就正在香港那一邊為我們講課。

不在現場,卻勝似在現場!後來,同步上課而同步打字,爭取在本堂課下課後不久就能把上課內容給大致整理出來,這更讓我覺得是一種幸福!

因更能契入霍師的心,而全神貫注,使聽課常常聽得如痴如醉,總感覺眼前不經意就會被一道光給照亮似地,彷彿被一股磅礴的厚力給撐開了萬古的胸懷,而親身觸碰到一位位古人的心,去為古人的智慧驚歎、去為古人的人格贊服!也更感受到霍師不是在講課,而是在流露著他的洞識、流露著他的大愛!

因隱隱地我能感受到霍師存在的價值,不僅對於法住事業,更對於中國文化有很深的意義。總導師交代要“保護老師!”——在霍師周甲大壽的時候,她給霍師的賀文《見道者的心》中,她寫道:

從老師在八二年成立法住學會而展開步伐,至今天有九龍萬餘尺的會址、有香港分會、新加坡分會、肇慶的抱綠山莊、羅定的喜耀粵西學校的興建等;在現實社會中,規模或尚小,但書生事業,已有見證。


這除了有宏觀的眼光,須不斷地思考熟慮外;尚要有大量的籌劃分析、籌措資源、內容設計、行政事務、人才培訓……所有這些工作要求,都等著老師的慧識指點。


若沒有老師事必躬親,鉅細無遺的提示、督促,永不言倦的魄力;可以前瞻,可以顧後;可以身先士卒,可以帳裡運籌;可以衝鋒,可以陷陣的鬥志,時常策勵著、感染著我們,試問,我輩何由能生出無邊的力量奮進呢?


將心比己,可以想見,老師工作的負荷是如何地繁重、急逼;心力的耗費是如何巨大!實非一般人可以承載得了……


然而,老師卻還是十年如一日地勤勤懇懇。


於此,我體會到了老師的心。


這心,就是古往仁人志士的心——一念初衷的理想落實,一往直前,任由現實的勢利、商業導向的市場意識囂叫,老師就是這樣赤手地、默默地、溫和地創造長養性情文化的空間,令願意尋找生命之門的學子,有家可歸;為願意聆聽清音的心靈,敲響晨鐘。


我漸漸懂得了見道者的心。


原來,大道在前,一個有修養的心可以不為道理以外的現實世界紛擾,可以不向理想以外的現實要求妥協,可以不因別人的貪嗔枉屈而生怨懟;反之,更悉力維護,認為終有一日,冥頑終歸平復;


原來,大道在前,一個有修養的心可以這麼真實,能承受困迫而全不退卻;可以這麼高貴,能貞定理想而無礙俗塵;可以這麼寬敞,能滿載慈悲而哀憫愚闇……

霍師往生了,現在我也才更讀懂了總導師交代要“保護老師”背後的這顆心。然而,對於霍師的生命我未能有實質性的幫助,對於霍師的慧命我護之也微。

問天無語。只有無盡的愧意、無盡的難受一日日像烏雲一般縈繞在心頭,讀書哭、睡覺哭、發呆哭、給霍師上香哭、聽霍師錄音哭、唱性情歌曲也哭。

在霍師剛剛往生自己最難受的那一段日子裡,天也持續好幾日都下著磅礴大雨,竟許蒼天無語而也有情,同樣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敬悼一位為中國文化奮鬥終身的道成肉身一般光輝的歷史人物的離去。

與霍師的因緣,最早要推到在大學接觸到當代新儒家著作的時候。

那時候我遇到了一位好老師——劉昆庸先生,在他推薦的書目中,我讀到了唐牟兩位先生的書,順也讀到了其他新儒家人物的書,如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方東美、錢穆、徐復觀等先生。

當時,就有了“慧命”的實感,常常能慼慼於諸位先生文字背後的心,而感受到儒家那一種方剛正大、浩健深穆的生命氣息。這種感受,在讀熊十力先生的書就更強烈,對他終身所歸的大易生生不息之精神也甚是契合。

而我最服膺的還是唐牟兩位先生,讀他們的文章,經常會有“觸電”般的感覺,心絃動時,不禁廢卷長嘆,浩思千古,好像是前賢青目矚我而當仁不讓似的,故雖然後來一次次地走進佛家、走進基督教尋求生命的終極安頓,但最終還是被拉回來投身在儒家這裡。在我心裡,兩位先生是同等重要的,仁智雙彰,而以悲情來關注時代、以慧力來撰述文章。

此外,對我一樣也很重要的,就是新亞書院。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說:“大學者,非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而新亞書院不但有大師,還有一份遠承自中國古代書院的文化理想。

讀了《新亞學規》《新亞校歌》,以及錢先生、唐先生當時的一些對新亞學子的講話稿,使得這份文化理想,更是讓我神往!覺得那才是大學求學的聖地。不過我也知道,“新亞書院”,如今已經走入歷史了。

因緣便是如此地不可思議!後來大四下學期到深圳鹿鳴學堂教書,在那裡竟也發現有唐牟兩位先生的蹤跡,故在2013年一度的時間裡,慧命的實感經常就會直直地從胸腔內噴湧而出,理想的熱情十分高昂,像是在現實中親身觸碰到了一種文化理想的落成,有如夢幻,卻又真實無比!

後來,2014年,第一次到香港法住總部參加“喜耀生命”初階,當時及之前對霍師還不是很瞭解,也沒有讀過他的書,只是知道了一些有關他求學生涯的經歷,然而更感興趣的還是他的老師唐君毅先生。

故在當時最後一天的提問中,我多提了一個問題,說我很景慕唐先生及很嚮往新亞書院的教育理想,而我也知道新亞書院現在其實已經不在了,若還存在的話,應該就是由法住給繼承過來了,我也知道您是唐先生的弟子,請問您能否分享一下有關唐先生的事蹟?

霍師聽完,只是很和藹地說了一句:不用那麼心急嘛,我寫了很多有關唐先生的文章,你回去可以找過來仔細看。

當時,沒有得到原初期待的答案,自己內心是有些失落的。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我無意中讀到了霍師在大陸出版的書《新時代·新動向》中有關唐先生的文章,不禁咋舌!不是一篇,而果然是好幾篇!還寫得很深情,跨越的時間段也很長:我開始慚愧自己當初無知的冒昧了。

其實在2013年年底,我就第一次到香港,參加“喜耀生命”第廿三屆高階晚會,給朋友們表示支持,然而當時的我卻一直認為:

我是沒有必要參加“喜耀生命”的學習的,一是覺得學費自己承受不起,二是當時懷有一種偏見,覺得只有心理有問題的人才需要去參加此類“培訓”,像我這樣難得的有理想的赤誠青年,是沒有這個必要的。

所以到2014年說要上初階,我是很不情願的,故在上課的過程中自己心裡面有梗,自作自受,而多少障礙了當時的生命成長。然而,即便如此,初階結束之後,還是覺得收穫很大!

在課程剛結束的一段時間裡,總不知道為什麼就很開心,老想笑,這種開心卻不是一般得著什麼物質或精神嘉賞那種的開心,而是一種很踏實、很溫潤、很飽滿、從生命內在不斷湧溢出來的開心;後來,才明白,這用霍師的話說,就是“喜耀”!

可能是有這樣生命的實得,所以那年縱然自己百般拒絕繼續上進階,但到了2015年自己面臨人生第一次比較大的惶惑的時候,便把目光投回了“喜耀生命”,主動放下了自我,以謙誠的心,走進了進階的課堂。

而進階那五天的學習,也可以說是自己人生迄今為止收穫最大的密集的五天!

身心脫落,我看到了自己一向沒有發現的表面的平和及深藏在“自信”背後的冷漠與傲慢,真切地觸碰到了當時人生“惶惑”背後的根源。

也感受到在身體精疲力竭之後,再堅持、再堅持——原來自己體內還可以源源地湧現出不可思議的生命力來,讓生命猛然再燃燒起鬥志,煥發出新的生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而鳳凰涅槃!

這點感受,平時無聲無臭,但一旦遇到了難以逾越的難關的時候,就會馬上回想起當初的這點感受,而一回想起當初的這點感受,就好像是剛剛發生一般,力量開始在體內潛滋暗長!

此外,進階對我更大的一點收穫就是,發現“道在人間”“道在眾生”,不在玄遠的天邊,而就在身邊的人事裡頭,平常之中即蘊藏著無盡的莊嚴與高明,只是那生命未成長的自己還“看”不到。

求道、求道,原來不是往外求一個神秘的什麼道,當自己一層層剝落了心靈上的汙垢,天地還是同樣的天地,但在更成熟的生命的眼中,即能洞見更充沛更廣大更深層的愛與真實。

我開始驚歎“喜耀生命”課程的設計,而更驚歎霍師那直指人心的功力!於是,那一年,就不再敢落下,直感到有一些東西,比一時的“現實”更重要,便亦步亦趨,上到了現在。

後來,在瞭解中,我才發現“喜耀生命”系列課程在看似“培訓”的表面下,實深藏了霍師很大的悲心和對中國傳統智慧很巧妙的現代轉化。

霍師生活在香港,據於他深厚的學養與修養,對現代文化有很深的洞察,發現在現代文化鋪天蓋地的影響下,很多人的生命都成了“內外隔絕”“上下不通”,沒有天地悠悠的情懷,沒有人倫敦篤的關愛,沒有歷史千年的眼光,沒有終極理想的嚮往,一切都只有當下自身的生存與利益,為賺錢而生,亦為賺錢而死,生命平面化,價值平面化,不斷地走向了虛無,而越來越難立得起來。

霍師說:“在這種情形下,我感到有重建人性的必要。我知道:光明的人性並非失去,而是在現代文化天羅地網下,人變得無力。人若要甦醒,非施以較猛烈、或較適切之藥不可。”(《法住三十年的工作,只是開始》)

於是,在1994年,“喜耀生命”課程誕生。誕生的時候,霍師就直感到這是個里程標誌性的事件,他這麼描述“喜耀生命”:“ ‘喜耀生命’摒棄習慣的講課以達致理解的方式,改為具體的對自己成長經驗的回顧、感受、體會,以發現自我的希望。”(《法住事業紀略》)

這用霍師的話說,就是對東方傳統的體會的方法論的具體落實,不是講述道理,而是打入生命;不是填充腦袋,而是觸動心靈,讓他的生命在當下就能夠轉過來、活過來,而呈現出嶄新的精神面貌,這用傳統的話說,就是“脫胎換骨”“變化氣質”。

這背後便不僅有對西方哲學與心理學的運用,更有對東方儒釋道傳統智慧的消化與轉化,尤其是儒家的性善論——當時下的很多學者還是在理上對之辨析的時候,霍師則早早就回到了東方生命體會的傳統,而讓很多人當下的生命對之就體會到了,這也便是“喜耀”,從生命內在湧現出的喜悅與光芒,不是道理的描述,而是真實的感受。

只有自身生命得到了真實的觸動,對中國文化才不會落入到時下流行的虛說。我便是這其中的一位受益者。再生父母!對霍師的感恩之情,真無以言表!霍師說:“文化迴歸生命,讀書長養性情。

以“喜耀生命”為代表的法住所有的課程設計與實施,都是環繞這一個宗旨而展開的,故在法住讀書,常常會有一種“喜耀”的感受,這背後,便是霍師作為一名對中國文化有很深刻很精準的洞察力與轉化力的讀書人,而呈現出來的一種東方傳統書院的講學風範。

武漢大學郭齊勇教授在法住事業十一週年時,曾如斯讚歎:

當代新儒學思潮的興起,與書院和民間講學有著不解之緣。從梁漱溟先生的勉仁書院、馬一浮先生的復性書院、張君勱先生的民族文化書院,到錢賓四、唐君毅先生的新亞書院和牟宗三先生的人文友會等等,即是顯例。可見書院是某種精神的特殊載體。


但上述書院,例如馬先生的復性書院,取人太嚴,規模太小,書生氣太重而缺乏時代感與平民化,保留一二讀書種子則可,欲在民間灌注民族精神則難。霍院長之法住文化書院,據我觀察,十一年來所創實業、所累積之經驗已經超過了以上書院。


它的活力、彈性,特別是如何把中國一切有價值的文化用“通俗唱法”通於現代社會人生,抗拒時俗的腐化和侵染,挽救形上的迷失、人性的肢解,法住的經驗,值得珍視,尤其值得我們大陸學人重視。

而我曾也何幸!與新亞書院歷史錯違,但也能在法住中向霍師求學前後近五年。霍師言:“讀書來法住,氣象出胸襟!”——誠哉!誠哉!

因為我對中國文化有深度的嚮往,故在“喜耀生命”系列課程學習之餘,也參加了霍師所主持的“走近國學”兩期各八天左右的課程學習和國學專修班前後持續一年多的學習。

第一期“走近國學”在2016年八月份於肇慶抱綠山莊開班,我是中途插進來學習的,因為開課前一段時間自己腳腫了,傷勢比較嚴重,行動不便,需要療養,便沒有早早報名,但快到開班的日子,目送朋友們如期參加,自己內心卻不免有些悵惘。

後來腳腫消了些,可以走動了,看到參加“走近國學”的朋友們精彩的學習分享,內心則有按捺不住的嚮往直湧而出,故雖然當時遭逢了一些比較大的阻礙,也必趕去學習,聽霍師教導。

而不想,剛來學習才一天多,腳又受感染而重新腫脹起來,便費同來學習的朋友們的幫忙,在下課間隙匆匆趕往附近的醫療所包紮,接下去的學習便就是如此腫著腳聽課了。當時甚至會想:如果就這樣瘸了怎麼辦?——那就瘸吧!古人為法忘軀,我這點傷不算什麼。

而霍師課上內容的精彩自不消說,在課下同學們聚在一起交流,霍師也會沒有架子地如春風一般加入進來,大家都覺得很自然、很暢懷、很融洽。我記得交流時無意中聽到霍師充滿自信地說了一句話:“我能通入孔子的心!”這直下對我心靈的衝擊力,相當之大!

迄今我還能回想起當時霍師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手勢、語氣,有如孟子再現,那一種大自信、大氣度、大眼光,真非常人能有!彷彿是一股玄古的厚力,穿越了時空,而從霍師的體內,直直噴湧而出。

霍師曾言:“中國文化若還能存在,並不在於典籍,而在於還有這種能活出典籍生命的活生生的人被培養出來!”從霍師身上,我嗅到了“真人”的氣息。

我在大學即開始百遍百遍地誦讀儒釋道三家典籍,在深圳教書則更是把《四書》給通背出來,然而還是在畫龍,若無霍師的悲情慧力來為我點睛的話,一輩子,也許我就只能在故紙堆裡浪死浪生,永遠都摸不進中國文化的大門。——就為這一句話,哪怕真瘸了一隻腳,值了!

而第二期“走近國學”,是在當年年底開班,我也終於有幸全程參加。那八天的學習感受,用時下的流行語來說,就是“幸福感爆棚”!我在結束後,寫道:

為期八天的“走近國學”課程結束了,中間滿滿感動、滿滿收穫!還記得蒙霍師解惑時,那一種如通千古、眼界大開的心靈震撼;還記得聽霍師講課時,那一種如痴如醉、飽鬻文化大餐的深度幸福;還記得第一次聽霍師唱《等待》這首歌時,霍師對古仁人之心的拳拳孺慕和對後來者的深情寄望。


當然,也忘不了我們一群同學在餐桌上縱橫談論古今中外人物事件的暢然,在屋頂上臥看漫天星斗怡然輕歌《永遠都是愛》的雅緻,在禪堂中為振動我們心絃的一個個話題交流的熱烈,在舞臺下看大家亦莊亦諧的性情劇的感動,在濃夜裡團團相抱、相互鼓勵為中國文化能重返華夏故土、靈根自植莖葉再生的那一天而努力的昂揚……


嶽麓過去了,鵝湖過去了,白鹿洞過去了,乃至新亞書院也過去了,但何其幸運,在抱綠山莊這裡,卻還能親身感受到那一種道在民間、情在千古、欲栽大木重擎長天的講學氣象!

直到今天,我還是很懷念那八天學習的日子。尤其一想到霍師為我們開講他所寫的性情歌曲《等待》的場面,則更是直欲淚零!

那是第一次聽霍師如此動情地開講他所寫的性情歌曲背後的深意。《等待》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雖然,你已經遠去,但我感到你正在前面等待。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


雖然,你已經遠去,但我記得我曾經這樣等待。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

這歌詞看似簡單,其實裡面的情很深、很纏綿。在2009年同樣於抱綠山莊所召開的“百年儒學”研討會議中,當時就有學者聽到這首歌,很是感動,覺得這是“靈魂的歌聲”,像是情歌,但又不止如情歌那樣簡單,似乎還有其他什麼很深的東西蘊涵在其中,卻又說不清,便向霍師請教。

當時霍師講解的時候,真情湧溢,感動了全場,同在現場的一位同學2016年也來參加這第二期的“走近國學”,便在她的祈請下,這次,霍師又為大家開講了《等待》這首歌背後的深意。我依稀記得霍師是如此說的:

古人已經遠去,古人所開創的文化已經遠去了,但是我感覺到你正在前面等待。因為開創文化的人,寫下這些經典的人,都是把心留在後人的身上,所以他在等待。開創者、先行者,都是在前面等待,等待我們成長,等待我們接上去。


孔子在前面等待,孟子在前面等待,老子莊子所有這些偉大的文化的開創者,都是在前面等待。他不是想我寫完了,我的事情就沒有了。


是啊,事情做了,但是他們的心,就要等待後人:你明白嗎?我寫的東西,你知道嗎?你瞭解嗎?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寫?所以你要讀啊!要明白啊!要接上來啊!要成長啊!


他們的心就是一種對我們的愛,對我們的期待,我們便感覺到他們是在前面等待。所以,那一刻,實際上你要常常回頭看:我明白嗎?我得到了嗎?我接上來了嗎?


所以當我看到你回頭的時候,在看我們的時候,看到你對我們的等待之心,我的心裡就充滿了溫暖,接受到了,得到鼓勵了,感受到你對我們、對下一代人、對未來的這一種深情期待。


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第二段是站在我們自己的立場看古人:我們知道了,得到了,明白了。


所以雖然你已經遠去,但是我記得,我也曾經在等待,我也在等待,等待你來把信息給我,等待你把這個文化的棒子交給我,我也是等待,那一刻你會回眸。當我接收到了,感受到了,我的心裡便重新有愛!……

吟詠再三,不禁落淚!沒想到,在等待的人當中,除了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如今也有了霍師了!嗚呼!“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

那一刻,你會回眸,我的心裡重新有愛!”啊,霍師,您等待著我輩接上去,但也總不能讓您永遠就這樣等待下去呀!“莫負平生”,我也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接上去,只有每天盡心、盡力,好好地學習、成長。

在剛開始的時候,是覺得好孤獨、好無力啊,沒有您,就好像失去了前進的燈塔,不知道光明的方向在哪裡。而後來,卻也漸漸感受到了:“別忘了,背後的高山,一直目送你的成長,願你生起力量;別忘了,溫柔的天地,一直擁抱你的成長,願你永遠飛揚!”(性情歌曲《母親的禮物》)——啊,這漫天漫地,原來呀,全都有您大愛的氣息!

為了那一天、那一刻,奮鬥終身!就這樣誠心地等待您那一刻深情的回眸!

記得最後一次與霍師相見,是在今年法住機構團拜的時候:2018年2月25日。

在法住總部,當進門看到到處張燈結綵洋溢著傳統中國節日氣息的佈置,以及人們臉上融融的喜悅與祥和,不禁暗自落淚:

在香港這塊土地上穿梭,空氣中總不知不覺就會佈滿著緊張、匆忙、利益的氛圍,而一踏進法住總部,卻感到心一下子就松沉下來、清涼起來,有一股熟悉的濃厚的味道迎面撲過來!在香港這被嚴重西化的土地上,還能有如此純淨的一片中國文化生根落地的土壤,且這樣長養了三十多年,真不容易呀!

當拿到最新的一期《法燈》,讀到霍師的一句“旋轉乾坤,首先需要中國的‘士’,而不是資本家和總統”(《天下將亡,誰能覺醒?——戊戌新年寄語》),不禁眼淚又下來了;再往後讀到霍師在去年第廿七屆高階晚會的致辭:

二十多年來,很多人都很奇怪,你們究竟是做什麼的?“法住”這個概念很難理解,“喜耀”這個概念也不容易明白。你們應該講一些在社會上比較流行的概念才好呀,所以很多人都問,你們是幹什麼的?今晚我可以趁這個機會給大家一個回答。二十多年來,實際上我們只幹一個事情,這個事情就是——讓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重新活過來!所謂“活過來”,不是活在書本里面,不是活在概念裡面,不是活在理論裡面;而是要活在每個人的生命裡面!

所以,法住也好,喜耀也好,我們講的都是生命成長的學問。生命怎樣才能成長?不是生理的成長、心理的成長,而是生命整體的成長。生命成長的秘密在哪裡?秘訣在哪裡?那就是“文化迴歸生命,讀書長養性情”。


讓文化活過來,就是讓它活在你的生命裡面,讓你的生命展現出傳統文化的涵養、胸襟、眼光、氣度。你就是一個文化的代表,你就是文化的生命。你生命裡面有文化的光芒,文化就與你的生命同在。一代一代,可以活下去、傳下去。


這樣子就沒有人可以把我們的文化去掉。所以我們二十幾年就只做一個事情,讓傳統文化重新活過來,活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裡面,讓我們跟它一體,讓我們跟它同生共死,讓我們跟它一起發揮光芒。……

看著看著,眼淚不禁又刷刷地流了下來。別人不懂,我懂;曾經我也不懂,現在我懂了!霍師這一字一句,講出的不只是法住這二十幾年堅守的事情,講出的也是我生命最深的渴望,而千尋萬尋,在這裡,我終於尋到了!

想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唐先生流亡來到了香港這塊土地,與錢穆先生一起創辦新亞書院,晚年又努力要從香港中文大學那裡守回這一脈中國文化的理想卻不幸失敗,但終於在法住這裡得到了承續且又守住了三十多年,並將之發揚光大,這其間的血、淚、痛,霍師盡都化入了他的生命中,“只是書生的一念之誠,志士之一念之勇,不向外求、不向人求”(《成長的鍛鍊·自序》),而展現出了一種“心無疲厭”的真實生命修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直讓後來者動容不已!

然而事業艱難,在今年團拜時再見到霍師,霍師已有了病容了,看霍師在臺上致辭,刷刷地眼淚也不禁就直淌下來。事後,霍師私下找到我,一見到我,眼中卻透顯出異常的剛毅與銳利,完全不似在病中,說:“你聽到了什麼?”

——這一問,如海潮音一般直在我的耳邊轟轟迴響,頓時我整個人就懵了一下,等反應過來,便馬上接著說:“我聽懂了八個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不在人多人少,不在能力大小,只要有心,肯不斷行動,這事情就一定能成!”隨後,霍師便對我說了很多話,而這,卻不想竟成為了霍師對我最後的當面教導了。嗚呼!

還記得在霍師住院的期間,一天夜裡,我夢見了霍師,霍師在夢中對我說:“你以後會很艱苦哇!”對此我沒怎麼留意,只是輕輕地對霍師說:“上師,曾經我很頹廢,想放棄自己,在頹廢的痛苦中一次又一次地不斷輪迴。打從您那裡感受到什麼才是真實的理想、真實的信念,什麼才是深情大愛、終身之守,我才發現:人能這樣活著真的好幸福!”霍師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還記得在霍師住院的期間,我一次聽性情歌曲《走在二十一世紀的大街》,忽然之間,內心充滿了感動,好像看到了一幅場景:

在通往法住總部的香港觀塘大街上,夜晚,燈紅酒綠,行人像流水一般密集地來去穿梭,霍師出現在這裡面,走著走著,突然他就站住在燈火闌珊的地方回頭看這匆匆來往的行人,面容充滿了悲憫、哀痛,久久,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轉身再繼續往前走,幾滴眼淚,卻悄悄地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當時自己心頭一動,便寫了一首詩《“痛”——致敬霍韜晦先生》:

您是從那書本上走出來的人,

隨著時光走進了這二十一世紀,

帶著滿腔的對文化的大愛深情,

還有那雙歷史的千年之眼,

一眼就看穿了這繁華背後的虛無。

當街上匆匆的人流從您身邊擠過,

您看到了他們穿著豔麗的服飾,

在絢爛的霓虹燈的投照下,

臉上卻不見了那洋溢著的幸福。

只有隱隱露出嘴角的冷漠與焦慮,

以及眼中偶爾會閃出的牴觸與懷疑,

還有那連他們都不敢正視的

在心頭像無底洞一般存在的空虛!

您的心似乎在替他們暗暗地痛,

痛也為這人們都漠視了的文化而痛,

痛也為這歷史發展千年竟如此而痛,

痛也為被裹挾的世界未來何去而痛,

痛也為先賢的心不斷受到創傷而痛,

痛也為滿目的人生命乾枯無情而痛!

這痛啊就像是五腸內斷一般地難受,

您想發聲卻發現街上的人都有耳似聾,

大家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走不出,

整顆心急急忙忙追著的都是那“成功”!

這痛也就這樣您一個人默默地在痛,

這痛卻又彷彿整個世界也跟著您痛。

大家卻還是如此像被什麼驅趕著行履匆匆,

您的話語講了幾十年卻似乎成了獨白,

因為更多人關注的還是眼前的車房升職,

那一顆顆心已經被現實給填得像鉛塊一般沉重!

縱然科技突飛猛進生活更多了便利,

但就您深深地知道便利不等於幸福。

當生命緊緊地封閉著而放不開自己,

當人間充滿功利淡化了真情的溫潤,

當世界崇尚科技卻斬斷神聖的價值,

再多的便利也無法填補在暗夜中

人們心頭莫名就會絞出的荒涼與悽楚。

這一切啊您都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在燈火闌珊的地方您默然一轉身,

我卻見悄悄地有那深情的淚滴正從您眼角彈出……

然而“致敬”,沒過兩個多月,卻不想到今天,竟變成“敬悼”了。嗚呼!

霍師走了,從書本上走出來,又回到了書本里面去,卻把活生生的歷史人物的生命典範再次呈現給世人。黎斯華總導師曾這樣轉述說:

有一次,霍會長(按:指霍韜晦先生)和範佐浩董事出席一公開場合,出席者都是社會上熱心公益之傑出人士和政府首長,見了面少不了寒暄一番。


席間,大家談到以範先生在獅子會的努力及對社會的貢獻,早該得到英女皇頒授O.B.E.或M.B.E.勳銜。範先生則謙退地認為法住之教育文化工作才是大公益,所以,霍會長應該受勳才是。霍會長微笑地回答:“

我的榮譽不在外國,而在中國歷史。

霍師就是如此的一位歷史人物,而有幸,我也曾從學其間,嗅到了真人的氣息。由此我也更加堅信中國文化還活著,就活在像霍師這樣有風骨、有胸懷、有眼界、有悲情、有魄力的中國人的身上,一代一代,形成了一條文化的脈絡,從古到今,雖屢經艱難,但因有源頭活水,而始終不絕!這源頭活水,就是慈悲、就是不忍、就是大願、就是仁愛,用霍師的話說,就是“性情”!在唐先生逝世的時候,牟宗三先生致唐先生的輓聯雲:

一生志願純在儒宗,典雅弘通,波瀾壯闊;繼往開來,智慧容光昭寰宇。

全副精神注於新亞,仁至義盡,心力瘁傷;通體達用,性情事業留人間。

這“性情事業”,便是由霍師給繼承過來了,而開出了性情教育浩瀚的生命成長事業,守住了中國文化的命脈,護斯文於不墜。在今年霍師病中,給韋政通先生的書函中,霍師說:

有心的同道很多,但是現實的壓力,令大家只能依附大學、依附研究院、依附學術機構,表面很受歡迎,實際上只是沒有獨立精神的隨聲附和。我講這麼多,已感到很乏力,但是內心的話,吾兄你最明白,其他人不會知道。

所謂講理論、講實踐、講做事、講教育,其實不是講的,而是要用心去接引心的,所以我現在覺得自己負擔好重。天下將亡,誰能覺醒?披肝瀝膽,以陳於吾兄之前,望兄有以教我!……

這,可能也就是霍師臨終前的最後垂教了!後來如我輩,如何繼起,才得以慰霍師的在天之靈?故敬悼到最後,也正是仁人志士要終身行動的開始了。

唐先生說:“在那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將相遇!”霍師在性情歌曲《依然相愛》中也這樣詠歎道:“時間,就這樣飄過大海;盟誓,就這樣留在心內。千劫萬劫,只待重逢,我和你依然相愛!”是啊!縱越千山萬水,縱歷千劫萬劫,也只待與霍師能夠覿面重逢!嗚呼!

謹附輓聯:

登斯樓也,見世運蒼茫,何處再尋遺民天地?

是其人乎,聞木鐸慷慨,此行恆念聖者悲懷!

紹承唐公性情大業,脈留香江,卅年守拓,光照十方,喜耀噴薄如海立。

創續新亞書院儒風,文在法住,千古印心,志通兩域,胸襟氣象似雲飛。

道術今為天下裂,匡民主科學,正旅行歌曲,演妙法雷音,再顯東方人文之大統。

柔情且代世間悲,轉煩惱重障,起志士豪傑,成書生事業,重開生命接引於斯門。

時2018年6月15日,霍師往生第十日

門人潘英傑敬悼於肇慶抱綠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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