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啟蒙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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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是一件孤獨寂寞的事。)

1

明朝萬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在南京城西的羅寺轉灣,有兩個男人相遇了。

其中一個是來自上海松江之畔的讀書人,考中過順天府第一名舉人,正在準備三年後的京城會試。他叫徐光啟,三十九歲。

另一人來自遙遠的意大利,是天主教耶穌會的傳教士,也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學者。他叫利瑪竇,四十九歲。

利瑪竇來到中國已經多年,他從老家帶來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聖母像、世界地圖、三稜鏡、自鳴鐘等,吸引了眾多中國人好奇的目光。

跟利瑪竇結交的中國名士很多,徐光啟只是之一。與眾不同的是,他的興趣不在於那些小玩意兒,而是這個大鬍子老外本人。

徐光啟是個從小熟讀聖賢書的傳統知識分子,但絕不是死讀書的考試蟲。他喜歡鑽研實務,古代流傳下來的農業、曆法、算術等方面的書,他幾乎翻了個遍。而利瑪竇從歐洲帶來的數學、物理、天文、水利等知識,又給他打開了另一扇門。

徐光啟大概沒有想到,這次結交會成為自己命運的轉折點。

三年後,即將參加進士考試的徐光啟,與另外兩個朋友一起接受了洗禮,正式成為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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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瑪竇與徐光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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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無數寒門學子孜孜以求的夢想。

徐光啟也一樣,他出身農家,只有通過科舉取得功名,才能實現家族振興的希望。

他在科舉之路上跌跌撞撞二十幾年,才終於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站到了金鑾殿前。

萬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新科進士徐光啟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相當於內閣後備幹部),開始了他的北漂生涯。

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按照一般人的套路,接下來就該結交權貴、積累人脈、經營仕途了。可徐光啟並不care,他只想利用這段不太忙碌的時光,潛心研究自己喜歡的學問。

他想到了利瑪竇。此時這個大鬍子也來到了北京,就住在宣武門附近的天主教堂。

徐光啟經常穿著粗布衣服,步行來到利瑪竇的住處,恭恭敬敬地向他請教各種問題,甚至包括西洋火器的製作方法。

四十多歲的徐光啟,像剛進私塾的小童生一樣充滿好奇心,凡是利瑪竇能教的,他都有濃厚的興趣。

在利瑪竇的書架上,徐光啟發現了一部《幾何原本》,裡面所講的很多內容跟中國傳統數學不一樣:中國傳統數學側重於解決某些具體問題,但缺乏系統嚴謹的理論架構,《幾何原本》正好可以彌補這一不足。

徐光啟捧著書就去找利瑪竇商量,想跟他一起將《幾何原本》翻譯成中文。

利瑪竇拒絕了。

他的真實身份是由教皇任命的中國區傳教主管,傳佈福音、發展信眾才是第一要務。至於淵博的科學知識,主要用來換取中國知識分子的好感。

利瑪竇以歐洲“使節”的身份長住北京,受到萬曆接見,還能享受官員的俸祿。他是個聰明人,不想節外生枝。

徐光啟卻沒想那麼多,他反覆糾纏利瑪竇,把對方竇弄得煩不勝煩,最後只得答應。

1606年初,兩人開始合作翻譯《幾何原本》,無論嚴寒酷暑,風雨雷電,工作從未間斷。利瑪竇雖然不太情願,一旦投入到翻譯狀態中,態度卻極其認真嚴謹。

一年後,這部世界數學名著的前六卷(即平面幾何部分)終於用簡潔而優美的中文翻譯出來了。此後幾百年間,它成為許多人學習數學的啟蒙讀物。

一個是身為翰林的中國高官,一個是旨在傳教的洋人“使節”。他倆不僅給中國帶來當時最先進的科學知識和哲學思想,而且創造了許多中文詞彙,如平面、曲線、曲面、直角、鈍角、銳角、垂線、平行線、對角線、圓心、外切、幾何等等,一直沿用至今。

只可惜,當時的情況不允許他們繼續完成《幾何原本》後九卷的翻譯,這也成為徐光啟終身難以釋懷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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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何原本十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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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六卷剛翻譯完,徐光啟的父親病故了。按照儒家禮儀,他必須扶柩回家,開始三年的守喪生活。

守喪期間,徐光啟謝絕一切交往應酬,埋頭致力於學術研究,寫成《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和《勾股義》三部數學著作。

這年夏天,江南連降暴雨,洪水氾濫,農田顆粒無收,饑荒和瘟疫導致大量難民湧入城中。徐光啟所在的上海縣城,也擠滿了沿街乞討的難民。

書齋中的徐光啟坐不住了。本來守喪的官員是不用過問政治的,他卻毅然給萬曆皇帝寫了一道奏疏,呼籲儘快撥款賑災。

奏疏送出後,徐光啟開始苦苦思考一個問題:天災人禍總是難免,有沒有一種生存能力更強的糧食作物,能讓農民們受災時可以填飽肚子?

無論出於儒家的憂國憂民,基督徒的仁慈博愛,還是科學家的務實精神,徐光啟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恰好這時,一位商人朋友從福建過來拜訪他,得知此事後,向他推薦了一種福建的高產作物,名叫甘薯(紅薯)。它是從海外傳來的,適合山坡高崗栽種,不怕颱風,也不怕乾旱。

徐光啟聽後很高興,請求客人下次再來時,務必帶一些秧苗,他想在上海試種。

第二年春天,福建朋友如約帶來了種子和秧苗。於是鄰居們便經常看到這樣一幕場景:披麻戴孝的徐光啟赤著腳,揮著鋤頭,在園子裡忙得團團轉。

然而皇天偏負有心人,栽種實驗失敗了。

難道真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麼?

徐光啟不服輸。他想了個辦法,請求福建朋友先把紅薯栽在木桶裡,開春之後連桶帶泥運到上海,他再移植到自家的土地裡。

這次終於成功了。秋天裡,徐光啟挖開泥土,一畝地收穫了數十石紅薯,果真比稻麥的產量高得多。

徐光啟立即以當今翰林的身份,編寫了一本通俗易懂的小冊子《甘薯疏》,詳細介紹紅薯的特點和栽種技術。

《甘薯疏》問世後成了熱銷讀物,這種生長於南方的作物,從此在北方地區推廣開來,還傳到了朝鮮和日本。

一個人的啟蒙運動北方人民能吃到紅薯,應該感謝徐光啟。

4

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冬,徐光啟守喪期滿,回京復職。而利瑪竇已於半年前去世。

利瑪竇知道徐光啟對水利學很感興趣,去世前曾告訴他:若想學西方水利,可以向另一個傳教士熊三拔請教。

熊三拔也像利瑪竇一樣顧慮重重,不願意教徐光啟,在他反覆請求之下才終於同意。

徐光啟把熊三拔所講的知識詳細記錄下來,整理出版了一本《泰西水法》。

利瑪竇的尊稱是“泰西儒士”,徐光啟給新書冠名“泰西”,是對這位良師益友的致敬。

當時朝政大權由魏忠賢領頭的閹黨把持,徐光啟不願奉迎他們,便在1613年春天請了病假,離開北京,到天津找了塊地,搞農業研究去了。

天津屯田,重點是引進水稻,首要問題便是興修水利。《泰西水法》正好派上用場。

濱海地區多為鹽鹼地,蓄水和洩水都是難題。徐光啟採取的方法是先放一遍淡水灌田,通過熱氣蒸發鹽鹼,然後放掉這些水,再換上新水,就能栽種水稻了。

他還建起了一座農莊,請來附近的農戶幫忙,跟他們四六分成,經營得有模有樣。

1616年初夏,徐光啟準備回北京復職,正當他收拾行李的時候,轟動一時的“南京教案”發生了。

南京禮部侍郎沈漼連續三次上疏,要求立即驅逐外國傳教士,理由是他們用西洋曆法擾亂中國綱紀,以及不祭祖先、不孝不悌等等。

沈漼還含沙射影地說:不但百姓之中信教的很多,連士大夫也有人信。

閹黨淫威之下,所有官員誠惶誠恐,誰都不敢為傳教士說話。這時徐光啟站了出來,指著沈漼說道:

“你不敢點名是嗎?那我替你把話說明白,我就是你所說的信教的士大夫!”

徐光啟也寫了封奏疏,向皇帝解釋那些傳教士是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並說:如果他們真的都是邪惡之徒,我願與其同罪!

這封奏疏寫得慷慨激昂,送入九重宮闕後,卻只得到三個字回覆“知道了”。

萬曆是個很“神”的皇帝,因為不能立愛妃的兒子為太子,竟然像孩子一樣賭氣不去上朝,躲進深宮二十多年,不見大臣,不問政事。無論外面發生什麼雞飛狗跳的事,他一律只回一句“知道了”。

正因為摸清了皇帝的脾氣,閹黨才有機會將朝廷大權攬到自己手中。

就在徐光啟設法周旋的時候,沈漼來了個先斬後奏,在南京拘捕了二十餘名傳教士,給他們安上“白蓮教餘黨”的罪名,然後把他們押解出境。熊三拔被遣送到澳門,不久就去世了。

徐光啟知道自己無力阻止,便將沒有被閹黨點名的傳教士藏了起來,還給上海老家的兒子寫了封信,囑咐他:如果西洋傳教士有逃到上海的,就收拾屋子給他們住。

因為不堪忍受北京的汙濁空氣,徐光啟再次請了病假,迴天津繼續當農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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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光啟是明朝基督教“三立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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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他在天津待了不到一年。萬曆四十六年(1618年)六月,遼東前線吃緊,皇帝把學過兵法的徐光啟召回北京,讓他負責練兵的事。

徐光啟不但熟讀中國兵書,還學習過西洋武器,力主鑄造西洋大炮。這次回來,他打算把自己的強軍計劃付諸實踐。

理想總是豐滿的,現實卻太骨感。

晚明是個什麼國情?黨爭傾軋,吏治腐敗,國庫空虛,軍備鬆弛。潔身自好的人紛紛辭職回家,只剩一群名利之徒,把政局攪得烏煙瘴氣。

徐光啟既不屑於跟閹黨同流合汙,又不願一走了之圖個輕鬆,他努力想要找到一條折衷的道路。

然而同僚們都是混跡多年的官油子,對他這種沒有靠山的官兒愛理不理,該配合的地方敷衍了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他提出的措施,沒有一個能落實。

這種環境下,練兵必然失敗。

1621年,天啟皇帝接了萬曆的班,成為這個外強中乾大帝國的新主人。

天啟是另一種風格的奇葩,他是個木工愛好者,整日把自己關在宮中敲敲打打,做器皿,做玩具,沉浸在魯班傳人的幻想中。政務全都甩給宦官魏忠賢處理。

徐光啟心灰意冷,稱病回上海老家休養,一住就是六七年。

政治上的失意,卻使他獲得了幾年空閒時間,將數十年來對於農業研究的心得加以總結,寫成一部煌煌鉅著《農政全書》。

它是我國古代農業科學史上最完備、最傑出的一部著作。

所謂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1627年,天啟時代結束,崇禎皇帝接掌了這個已經空心的帝國。

1628年初秋,徐光啟奉旨進京,沒帶家眷,只有一位老僕人服侍他。

崇禎皇帝很看重他,讓他主持修改曆法,還任命他為禮部尚書(相當於教育部兼外交部部長),兼文淵閣大學士、內閣次輔(相當於第一副首相)。

在中國古代,曆法被當作一種“通天”的手段,改革曆法就意味著改變天命,總會遇到各種阻力。

徐光啟多年來沉浸於西洋學術,那些守舊人士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即使徐光啟能夠證明西洋曆法更科學更有效,他們仍然認為這是亂了祖宗章法,萬萬不可。

跟守舊派打了這麼多年口水戰,感覺身體都被掏空了,還在咬牙堅持。

七十歲時,徐光啟向皇帝獻上了一部《崇禎曆書》,希望能將西方先進的“日心說”引進中國。與此同時,他提出了辭職,想要告老還鄉。

他的辭職信寫得很是傷感:

“願意學習有用知識的人太少了。只有我一個人倡導,後繼無人,即使寫再多的書又有什麼用?將來恐怕都是一堆廢紙。”

崇禎六年(1633年)十月初七日,一代科學家徐光啟與世長辭。

他像一顆流星,短暫照亮黑暗時代的某個角落,不久又迴歸一片死寂。

一個人的啟蒙運動農政全書

6

就在徐光啟出生的前一年,遠在西歐的英國也誕生了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和科學家,他叫培根。

不是我們喜歡烤著吃的那種,是人名。

培根所處的時代,正是歐洲經歷文藝復興、航海大發現、宗教改革之後,而英國又恰好是個自由主義盛行的國家。擺在他面前的,是廣闊而明亮的發展前景。

培根是“實驗哲學之父”,開啟了以實驗為基礎的科學思維,被馬克思譽為“唯物主義的始祖”。

他和徐光啟不但年齡相當,而且思想接近,都屬於實驗派科學家,可地位和影響卻有云泥之別。

如果讓他倆互換一下身份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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