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醫人文觀·孫立忠|一位心外科醫生的生死觀

名醫人文觀·孫立忠|一位心外科醫生的生死觀

第三期

名醫人文觀·孫立忠|一位心外科醫生的生死觀

我也可以和大家分享幾個故事了。

今年7月初,隨孫立忠教授的主動脈團隊去武漢參加“第三屆心臟重症大會”。會議結束的那天,暴雨如注,我們三五人坐在酒吧,輕鬆地聊著天。

人一放鬆下來就容易敞開心靈,而心外科大夫一敞開心靈,就會震憾你的心靈,關於生,關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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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承受的壓力不同,抗壓力的閾值也不同。

孫立忠教授說:“無論做什麼工作,一定要學會自己調節,千萬不要讓過去的事情給自己造成壓力,尤其我們心外科大夫,一旦出了問題造成壓力無法排解的話,你可能都活不下去。”

記得多年前,孫教授說起80年代他還是小小住院醫時,經歷的第一個主動脈瘤患者,是和他同齡的一個農村小夥子,沒人敢做給他做手術,在病房住了好幾個月,兩人朝夕相處無話不談。直到一位國外專家來中國講學,給他做手術。結果小夥子死在了手術臺上,手術室裡血流成河,把醫生的拖鞋都粘住了。

這個患者曾經讓孫立忠對主動脈手術非常絕望,當領導找他談話希望他去帶領摸索這個專業時,他堅決拒絕了。

但對於一位真正的醫生來說,悲傷和壓力最終會化為動力。他作為學科帶頭人,二十多年後,不僅把中國的主動脈外科帶出了困境,讓更多主動脈疾病患者活了下來,而且他首創的“孫氏手術”還使中國的主動脈外科走向了世界。

主動脈外科手術是心血管外科中技術難度最大的手術,一向被稱為“血戰、夜戰、死戰”,這個專業的醫生經歷的死亡,也許是所有外科大夫中最多的。100多年前,一位美國醫生感嘆:“沒有一種疾病如主動脈瘤那樣讓外科醫生蒙羞。”

主動脈手術因為涉及的重要臟器多,死亡率曾經高達20%以上,一直是棘手的世界性難題。如今,孫立忠教授領軍的主動脈團隊,把這種手術的死亡率降到了不到4%。

距離那個農村小夥子死亡已經三十多年,作為中國最頂尖的主動脈外科醫生,孫立忠教授接手的往往是最複雜、風險最高、難度最大的手術,患者死亡的風險也最高。

(以下內容為孫立忠教授的講述整理)

我們當外科大夫的,就是一個手術接著一個手術,一個病人接著一個病人,週而復始。

我的患者上手術之前,早上查房,我都會對他說:“一會兒就要進手術室了,你放心,踏踏實實的,我會好好做這個手術,我們一起安安全全下來。”

心外科的患者上手術前,能滿地遛達,能和你開玩笑、聊天,思維清晰,求生慾望很強,對給自己的手術醫生完全信任。然後我們把他送上了手術檯,做了幾個小時手術,他死了……

我晚上回到家,半夜會突然驚醒,然後死去的患者早上和我說話時的表情就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無論年輕的、年老的、長得漂亮的、長得醜的。

這麼多年,直到現在都是這樣,久久無法平靜。

外科醫生的每一臺手術都是非生即死,會面對各種風險,醫生從來不敢有絲毫閃失,但依然避不開死亡。

到我現在這樣的年資,這樣的地位,我做手術死亡的病例不計其數,我都還會這樣,可以想像,那些年輕醫生面臨的壓力會有多大?

這麼多年來,不管手術是不是我做的,只要是我的科室、我的團隊做的,最後都是我來承擔責任。這種壓力,常常會讓我夜裡突然驚醒,死去患者生前的樣子就出現在腦子裡……天亮之後起床,依然還要去面對新病人、上新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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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武漢開會期間,孫立忠教授牽掛著一個患者——張軍(化名)。前幾天,孫教授剛給他做完一臺大手術,胸腹主動脈替換。

翻看著值班大夫的查房彙報,孫教授感慨萬千。

他平靜地講這個故事時,在場的人都落淚了,他反過來安慰我們說:“別哭,這個病人結果不錯,他應該能活下來。”

但是,對於他來說,當一個大夫,在和患者討論病情時,還要討論那些問題,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所以,我們當大夫,不止是純學術問題,還要有人文關懷。”他說。

(以下內容為孫立忠教授的講述整理)

這是一個特別複雜的患者,以前在別處做過一次手術,現在要做第二次大手術,找到我了。他們只有22萬塊錢,如果手術一切順利,錢勉強還夠,稍微有一點波折,術後在ICU多呆一天,錢就不夠了。

患者妻子沒來,只有80多歲的老父親陪著來,在我們病房住了3個月,說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走。

這個病例,我們科裡前前後後討論了六七次,大家都非常謹慎,顧慮很多,因為手術太複雜了,患者活下來的把握太小了。

我對同事們說:患者都說這樣的話了,他80多歲的老父親一進我辦公室就下跪,求我給他兒子做手術。所以,你們什麼都別想了,這個手術,我們做,如果做成了,他給他爸送終;如果做不成,他給他爸留一筆錢。就這麼簡單。

當一個大夫,在和患者討論病情時,還要討論這樣的內容,這是一件多痛苦的事。

最後,我們做了。

深低溫停循環,全胸腹主動脈替換。手術從早上8點多開始,一直到晚上12點才結束,差不多16個小時。整個過程最困難的時候,血色素只有4點幾克,病人已經快不行了。我對醫生們說,一定要堅持,這個病人如果做成了,會增加患者的信心,更會增加醫生的信心,以後再遇到這樣的,我們都會努力去做,而不會輕易放棄。過去有很多這樣的病人,我們都只能讓他們回去等死。

手術後第三天,值班大夫們給我彙報查房的情況,說這個患者拔管了,各項指標還不錯。

其實,等待的那3個月裡,我有幾次也放棄了,勸他的老父親別做了,風險太大。直到最後決定要做,為了避免術後因錢的問題耽誤搶救,我還和老常(注:常繼國,北京康心馬凡綜合徵關愛中心副理事長,是一名馬凡綜合徵患者)商量:關鍵時候關愛中心要頂上去。

老常也很願意,儘管作為病友的公益組織,馬凡患者關愛中心這麼多年資金並不寬裕,但他也很希望能救這個病人。

所以,我們當大夫,不止是純學術問題,還要有人文關懷。我不僅要盡全力給他做這個手術,讓他活下去;還要幫他們算好這筆賬,讓他能好好活下去,免去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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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位名醫,都是從小醫生開始,但並不是所有小醫生,都能成為名醫。這些年,我採訪了許多的名醫,從他們的成長曆程中,我發現,他們雖然不同專業不同性格不同經歷,但有很多共同的東西。

共同點之一:絕不放過病人身上的任何一個疑問。

(以下內容為孫立忠教授的講述整理)

醫生一聽,心臟雜音,當時的檢查手段極其有限,請了很多心外科專家來會診,卻都沒發現問題。幾個小時後,患者死了。

我就想不通,之前的換瓣手術很成功,怎麼就會突然死了呢?我一定要搞清楚,於是跑到太平間去看病人屍體。我把他的心臟打開一看,原來是二尖瓣腱索斷了,整個瓣膜都脫落了,如果當時及時做手術,這個病人可能還有機會活下來。

我把這個結果向當時的郭加強院長彙報,他十分吃驚並感到非常婉惜。

侯曉彤來找我,問我怎麼辦。他說,這個病人用ECMO挺不了多久。我說,我搶救過這種病人,必須馬上做手術才有可能救他的命。

這個病人真的很重,術前檢查只知道二尖瓣腱索斷了,手術把心臟打開後一看,二尖瓣連著室壁的乳頭肌一起整個撕下來,室壁變得非常薄,如果不趕緊手術,ECMO一撤,隨時死亡。

手術後,病人活了。

4

我從未對一位陌生人的生死如此牽掛,他第二次插管了、第二次拔管了、出ICU了、一直未露面的妻子來了……由於傷口感染一直難以癒合,科裡的醫生告訴我,孫立忠主任為了救他,還自己給他墊錢。這段時間,我反覆問他的主管醫生“他能活嗎?”

他活了!

我知道,為了讓他活下去,孫立忠教授和整個醫護團隊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記得,國外曾有一個“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投票,第二名是,給病人治好了病後目送病人遠去的醫生。

是的,醫生會因救活一位患者而產生巨大的成就感、幸福感;但是,也會因為傾盡全力仍然無法阻止患者死亡,而產生巨大的無力感、挫折感。這兩種感受如影隨行,日復一日。

對心外科大夫來說,幸福感和挫敗感,常常只是一臺手術的距離,幾小時,非生即死。

孫立忠教授說:“當心外科大夫這麼多年,我有一個很深的感受,心血管外科醫生的生死觀和常人不同,不能光看手術死亡率,不能光盯著做手術的結果,還要看不做手術會有什麼改變。”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醫生,但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成為患者。

因為種種現實原因,中國的醫生要面對許多非醫療本身的問題。儘管現實中的確有一些令人失望的醫生,但我相信大多數醫生還是恪守自己的職業本份,為生命全力以赴。

對於當醫生來說,不止是純學術問題,還要有人文關懷。

而我們作為普通人,尊重和善待這些恪守本份的醫生,是我們的人文關懷。

生命如此不易,願,每一位心外科醫生都被溫柔以待。

作者的話

戴戴

在我看來,真正的醫學,有著科學的光彩,更散發著人性的光輝。前者讓我好奇,後者則讓我深愛。

然而,在如今的醫療環境裡,每一個人都感到不舒服,無論是患方,還是醫方。曾經我以為,制度不改,則醫患矛盾無解。

但當我採訪了一位又一位名醫,親身感受他們診室的和諧,與患者交流的通透,幫助與被幫助之間的感恩,我明白,任何問題都是有解的。

對於疾病,病人與醫生的視角天然是不同的,美國女哲學家圖姆斯在以自身罹病經歷寫下《病患的意義》一書中說道:“大夫,您只是在觀察,而我是在體驗。”

因此,美國著名醫學家、人文主義者奧斯勒指出,作為醫生需要不斷提醒自己,在看病人時,應當坐下來,哪怕只是30秒鐘,病人會因此放鬆,更容易交流思想,至少感到醫生願意花時間對他的病有興趣。這是醫生的基本哲學。

任何時代的醫生,運用的醫療技術永遠在進步在改變,永恆不變的是對人的關懷。如果沒有了這個不變的出發點,一切醫療行為都是盲目的。

“名醫人文觀”,貫穿我近幾年每一位人物採訪的始終,我希望在記錄這個時代的這些醫生在專業領域的努力和貢獻的同時,更記錄他們對醫學人文的理解和實踐。

看到並承認人文關懷在我國醫療中的缺乏,本身就是一種人文,我相信,這只是社會變革必經的過程和代價,在醫學的反思中,她終將回歸——這才是從根本上解決醫患問題的唯一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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