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我牵挂着你:与烈士母亲见面,他们为何“冒充”民政人员

走在装点一新的旅史馆,西部战区空军雷达某旅政治工作处主任胡有亮心里却空落落的。

该旅牺牲的一位烈士展板旁,有一块扎眼的空白。由于年代久远,这名战士的信息非常少,只是听老兵说他家在深圳,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这个遗憾,让胡有亮十几年难以释怀。

与此同时,曾是空军驻疆某部“昆仑山上好四站”第5任站长的钟法球如今退休在家,但心中埋藏的心结不时隐隐作痛:50年前,与他一同报名、体检、参军,又分到同一支部队、同一片高原的李运金,在执行任务中光荣牺牲。作为同乡和同学,他却从来没有看望过烈士的母亲。

今年5月,胡有亮拨通了钟法球的电话,这条连通新疆和田和广东深圳的语音,让他们解开了彼此的心结。时隔50年,那张俊朗的面孔,那段艰辛的岁月,还有那位大家牵挂却始终未曾谋面的英雄母亲,终于汇集到了一起。

50年我牵挂着你:与烈士母亲见面,他们为何“冒充”民政人员

几经波折,寻访组官兵找到了这张李运金与战友们的合影。(前排右一)

50年我牵挂着你:与烈士母亲见面,他们为何“冒充”民政人员

梦回喀喇昆仑

50年我牵挂着你:与烈士母亲见面,他们为何“冒充”民政人员

钟法球不止一次梦到这样的场景……

120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手拉肩扛,脚印叠着脚印,在萧瑟的寒风中迎着山峰攀爬。

海拔4000多米的雪线,是这些来自南方的战士可望不可及的高峰。一位战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难掩激动:“我们也能上高原了。”他的声音被高原凛冽的风打散,但大家的心却暖暖的,卯足了劲头去征服这片生命禁区。

乔戈里峰好似就在眼前,4500、5000米、5200米……高度一点点爬升,气温逐渐下降,空气中氧气含量也一点点下降,低压缺氧的挤压感猛地袭来。

梦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那时,钟法球就是这支队伍中普通的一员。他眼中的喀喇昆仑山不仅是环境恶劣,更写满了艰辛的奋斗史、生死与共的战友情以及军人甘洒热血、牺牲奉献的精神。“50年前,一群同乡战友携手入疆,如今,与很多战友生死两隔。”时光荏苒,那段经历在钟法球的心中酿成了复杂的情感。

喀喇昆仑山,如同高耸的雄鸡之尾,平均海拔6000米以上,著名的乔戈里峰就坐落在这里。很多人向往征服喀喇昆仑,但真正懂得喀喇昆仑山的军人,提起它不免心生敬畏。

空军原雷达41团四站驻地天文点,生活环境最艰苦,官兵极易得高山病。在四站工作的3位深圳兵,廖桂荣和黄亚稳复员后,分别在70和90年代英年早逝,剩下的曾伟祥也患上严重的心脑管病、风湿关节病和胃病,留下了终生的印记。

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域,普遍不适合人类居住,海拔4500米以上更是人类生活禁区。然而,从喀喇昆仑山最西端的红其拉甫到甜水海、天文点,再到狮泉河等边防要塞,这批勇士用生命的意志打破了专家的断言。

生命的意志从何而来?

“因为这是命令。”钟法球的回答依然保留着当年的坚决。那时,边境作战的硝烟尚未远去,厉兵秣马、为国献身的热血激励着每一位年轻的战士。他们扎在生命禁区,守望万里空疆,成为高原不灭的航灯和明亮的眼睛。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50年的岁月抚平了戍守边疆的澎湃激情,也让这些勇士平淡地老去。当年一同上山的战友大多失去联络,但钟法球与还在联系的战友们却始终留着一个心结:那位牺牲的战友,他的家人还好吗?

这个问题在老兵的脑海萦绕着,昆仑山上的官兵也在日夜思念着。

谁是李运金

南疆迟到的春天,让大漠营区的树梢一夜冒出了新芽。刚刚完成排长集训,走上岗位的西部战区空军雷达某旅新干部杨全,心里始终揣着一个疑惑。

谁是李运金?

去年12月底,杨全到部队报到的第一天,随口说出自己家在南方。连队文书邓旭一脸好奇:“那你和李运金一样,都是南方人。”

那是杨全第一次听说“李运金”。不久后,他发现李运金竟如此“出名”——

戈壁滩一片荒凉,连队宿舍的窗台却草木嫣然,绿植给雷达站装点得一片生机。雷达技师、上士张文涛对杨全说:“让营区四季常青,是李运金烈士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在戈壁滩上扎根,就得像这些绿植一样顽强……你也种一棵吧!”

一次紧急战备任务后,操纵员张全西一头扎进学习室写“维护日志”,到了饭点都不出来。小伙子一脸严肃地对杨全说:“我想赶在清明祭扫前,梳理好操作心得,向同为操纵员的李运金烈士报个喜!”

又是“李运金”!

杨全任职将满一个月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李运金。叶城烈士陵园里一座大理石墓碑前,连长李刚带着他立正、敬礼:“运金,站里又来新同志了!能吃苦、很踏实,像咱喀喇昆仑的兵!”

杨全打量着这座墓碑,墓碑前,有几封未烧尽的信笺,几个水果,甚至还有一包“雪莲牌”香烟,显然经常有战友前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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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全来到陵园,仔细寻找烈士李运金。(杨旭斌摄)

“50年前,喀喇昆仑山上有多个临时雷达站,李运金是空喀山雷达站操纵员。在一次执行重大任务时,他不幸牺牲……然而,当时的情况没有人说得清楚。”李刚略带遗憾地解释。

那一刻,杨全心里装满对李运金的好奇。

该旅前身是康西瓦独立雷达营。这支部队主要驻扎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喀喇昆仑山上,担负空防雷达战备值勤任务。第一代雷达兵以高山为家,挑战生命极限,顽强战胜艰难险阻,圆满完成上级赋予的各项任务,结束了“新藏西线”边境有空无防的历史。

清明节前夕,正逢康西瓦独立雷达营油机班长陈功来重回部队。在老兵的讲述中,记忆碎片拼凑起的李运金,在杨全脑海逐渐清晰。

李运金是当年冬季换防的新兵,因表现突出、业务过硬,被选派到最艰苦的空喀山雷达站担任操纵员。在海拔近5200米的空喀山上,李运金出现严重高原反应,连队提醒他注意休息、减少活动,他却执意要参加执勤。

一路奔波劳累,李运金累倒了,由气候环境不适应造成感冒,最后引发了肺水肿。在人类生命禁区,这是死神在敲门。尽管突击队连夜紧急护送他下山抢救,但是这名年仅20岁的战士,依旧在路上停止了呼吸……

前一秒今生,后一秒来世。

20岁的青春,成为了这支部队永远的精神丰碑。

杨全的追寻,胡有亮看在眼里,并且感同身受。

今年5月下旬,空军驻疆某基地“走进历史之旅”活动启动,寻访组成员之一的胡有亮,心中立刻涌出了李运金的名字。在甘肃兰州,第一批驻守在风雪昆仑的康西瓦老雷达兵代表齐聚一堂,亲眼目睹李运金牺牲的马建明,再次回忆起了那段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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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立等三名战友替烈士在老部队寻访老兵的队旗上面签名。(尚宗昌摄)

英雄的妈妈

寻找英雄母亲的道路,竟然也如此波折。

官兵心中李运金的故事,只写到了参军入伍到英勇牺牲这一段。入伍前他在哪里?家人如何?部队一无所知。

带着老兵们的线索,胡有亮与寻访组的官兵一路跑遍7个省、20多个市县,每遇到一个老兵,都会满怀期待地打听李运金的消息。

有的老兵听完李运金的故事,默默地留下了眼泪;有的老兵拿起了纸笔,把相关信息仔仔细细记录下来;有的老兵不断翻动电话本,向更老的战友咨询……几经联络,官兵们终于找到了李运金生前的战友——钟法球、林立、彭有腾。

50年岁月划过,有些场景并没有淡化,而是更深刻地融入老兵的生命之中。电话拨通那一刻,老兵们陷入片刻的沉默,继而转为炽热的回应。那带着浓烈乡音的应和就像一盏明灯,在一瞬间照亮了官兵心里的路。

这一刻,老兵们等了太久,官兵们等了太久,那位妈妈也等了太久。

1972年春节,李运金已经牺牲3年多,彭有腾迎来首次探家。他正准备去探望李运金的母亲时,当地民兵营长却拦住了他。“老母亲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每次回忆起来都会痛哭!”彭有腾理解烈士母亲的心情,从此以后,他经常向邻居了解老人的生活困难,没有选择探望。

过了10年,当年那批战友陆陆续续离开了部队。彭有腾回到家乡时,却得知李运金的母亲早已同小儿子搬走了。

又是20多年的等待,李运金的战友们没有放弃寻找他的母亲。2008年6月,彭有腾偶然间在同学那里打听到李运金母亲的下落。然而,还是因为那个顾虑,战友们选择默默关心着老人。

“今年老太太已经101岁,没有人再对她提过李运金。”李运金的弟弟李运平是个孝顺的孩子,对卧病在床的母亲关怀备至。但他知道,丧子之痛永远埋在母亲心底,挥之不去。“以前老家的墙上留着哥哥的一把笛子、一把口琴和一把二胡,安静的时候,时常能听到妈妈在房间里哭泣。”

如今,烈士在家里的痕迹很少,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过去部队送回来两个箱子,装满李运金的遗物,搬家时被小偷偷走了,只留下了一张烈士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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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烈士留在家里唯一的痕迹就是这张烈士证书。(资料图)

尽管如此,老人的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个兵儿子。每年看到新兵入伍,老人都会不自觉地说:“当年运金参军就是这么大点。”随后便是一阵沉默。10年前,李运平打算把儿子送去参军,老人一开始泣不成声,但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

故事越讲越深,泪水越聚越多。50年可以流干眼泪,但抹不平心中的伤痕。

“李运金牺牲时毕竟只有20岁,原本可以有一个更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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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士母亲用手紧紧握住了前来探望的“民政部门人员”胡有亮的手。(徐元生摄)

走进病房的那一刻,胡有亮和官兵的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时光蹉跎,皱纹爬上了脸庞,向来坚强的母亲,此时却如此孱弱地躺在了病床上。看到“民政部门的人员”,老人像是知道什么一样,异常激动地握住了他们的手。

妈妈,孩子来看你了,妈妈,我们来晚了……话编织在心里,却咽进了肚子。这次相见,烈士的母亲等了50年,但官兵们却只能以美好的谎言,让妈妈永远活在那个假象之中。

妈妈

多少个夜晚,

您望着空空的房间,

懊悔当初的决定,

多少次在心底,

盘算赶到部队,

看一眼孩子是否安眠。

皱纹爬上脸颊,

烈士不会回来,

您再也走不出病房,

可思念永远不会凋零。

妈妈,

如果您还记得,

请从我们的呼吸和脉搏中,

再一次感受喀喇昆仑人的精神,

用我们的笑容,

把支离破碎的心缝补。

传人在战斗

一张旧照片,被时光磨得泛白,李运金年轻俊朗的面庞,永远留在了这张黑白色的影像中。

胡有亮拿出的这张照片,让李运平倍感惊讶。这是老兵们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那里得到的,转交给了部队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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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运金留下的唯一一张证件照。

在50年前,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该是风华正茂的俏佳人。

也许,年仅20岁的李运金牺牲时,也怀揣着一个寻找爱情的梦,暗暗思念着心头的女孩。当他顶着病情,毅然选择奔赴高原时,他的脑中也许闪过母亲孤独的背影、也许闪过女孩灿烂的面容、也许闪过了弟弟妹妹羡慕的目光……

对于一名烈士,一切都值得我们记录并景仰。

官兵们把照片洗了两份,一份留给了烈士的家人,一份传给了喀喇昆仑山上的部队。李运金的家人,终于有了一张照片传递哀思。而李运金的传人们,也在精神鼓舞下不断战斗。

此时,高原传来练兵的战鼓,在李运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官兵们热血沸腾,纷纷写下请战书。走在高原达坂上,官兵们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康西瓦烈士陵园宣誓的年轻战士:“为了党、为了祖国和人民,我愿意贡献出全部力量,甚至鲜血和生命!”

倘若烈士在天有灵,他应该会欣慰。

突然,胡有亮打了个激灵,一首熟悉旋律不知从哪里飘起——

“风萧萧的路上,多少金戈铁马,和多少雨雾风霜……你走得如此匆忙,我沿着你的目光,追赶你的方向,我看到鲜花开满山岗。”

这歌缭绕在喀喇昆仑山巅云隙,回荡在大漠戈壁营区阵地,流淌在广东深圳的高楼大厦间,也在植根于官兵火热的心房。

这,是艰辛岁月的纪念序曲;这,是勇攀高峰的出征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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