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不在遠方,而在你內心的夢想和慾望

我們都喜歡談“詩與遠方”,只是因為我們無法從現實生活中獲得滿足感。

你以為我們真的喜歡旅遊?其實是我們喜歡體驗別人的生活。

你以為我們真的喜歡看電視劇?其實是我們喜歡站在外面看別人的一生。

你以為我們真的喜歡看新聞?其實是我們喜歡高高在上評價別人。

只要和自己無關,無論是傷感,還是愉悅,乃至於嫉妒,這一點點廉價的感觸,都是春風過驢耳,一夜了無痕。

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他人的人生,未必對我們就有確切的指導意義,但矛盾的普遍性孕育在特殊性之中,你如果真能看懂他人的選擇,那麼也可以清楚地看透自己想要什麼?

我們談餘秀華,可能會說她是一個“網紅詩人”,一個“腦癱詩人”,一個言論、詩歌、行為都比較另類的奇葩,甚至有人說,她更適合去“快手”直播她的“文學”,然而,大家都忘記了,她是一個湖北山野間的農婦,一個普普通通來自於人間的女人,帶著東亞民間土腥味兒的人。

她只是不像你我,裝得乾淨、體面、矜持,她坦坦蕩蕩寫她自己,說她想要的的東西。

詩不在遠方,而在你內心的夢想和慾望

我是2014年知道餘秀華的,那時候我報社的領導給我看了她的神作——《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

說實話,當年的我年輕氣盛,自命不凡,自己也是寫詩的人,所以看到這樣的標題,直接嗤之以鼻,認為不知道又是哪個繡花枕頭、無恥文賊,被媒體包裝出來騙流量,直到我看到這樣的文字: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詩不在遠方,而在你內心的夢想和慾望

我看到這樣的文字,當時就怔住了,不是我寫不出這樣的文字,而是我確實寫不出這樣的文字,這不是諷刺,也不是謙虛,這是因為我,活不成她這樣的人。我們中國當代的文藝工作者,都太“端著”了,要麼飛在天上,玄虛飄渺,不知所云,要麼刻板的骨子裡,彷彿福爾馬林浸泡液中走出來的老殭屍。

咱們就缺這麼接地氣的東西,就缺這麼赤裸裸生猛直接的表達,你知道《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和《冰與火之歌》的區別嗎?一個是精緻的臉蛋纖塵不染,戲臺子上點到為止、喬模喬樣的表演,另一個是血腥粗暴、汗水、肉體、鮮血、泥土交纏的闡釋。我們的文藝作品,就缺這種山澤間、田野裡的土腥味兒和汗水味兒。

《詩刊》編輯、詩人劉年這樣評價:“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裡一樣醒目。”

當我得知,她是一個口齒不清、手腳發抖、打字非常費勁、走路都走不穩的腦癱患者,當我得知,她是一個山野裡割草喂兔子、被丈夫家暴虐待的女性的時候,然而就這樣一個女子,居然是詩詞論壇上的紅人,還有過“網戀”經歷的時候,我其實並不驚訝,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得出這樣的詩歌。

我們啊,有時候把“高端”和“低俗”,“下里巴人”和“陽春白雪”分得太清楚!藝術來自於生活,高於生活,二人轉、信天游、所有的鄉間民歌,哪怕是詩經、楚辭,本來就該有那些“煙熏火燎,泥沙俱下”的東西,每一個人,無論他/她生在哪個階層,有著什麼樣的出身和學歷,都有資格喊出自己的聲音,我們本不該千篇一律,媚俗從眾,去假裝成別人。

偉大的《國際歌》本來應該怎麼唱?不是在高端的禮堂中,不是在孤芳自賞的音樂室,談著鋼琴伴唱,而是應該由一群穿著工作服、滿身油漬、留著鬍子的粗豪工人,喝著啤酒,打著拍子,吹著口哨,一起唱著:“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中國大多數女人的生態,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是《愛情公寓》中那樣?還是《歡樂頌》中那樣?不不不,那是你們想象中的世界。你要知道,在中國的廣大農村,還有很多的女嬰無法健康成長,很有很多女童遭受虐待,很多女子遭到父親和丈夫的家暴。她們很難讀到高中,她們很難擺脫來自農耕文明的種種束縛。

餘秀華,就是這麼一個來自於湖北鍾祥市石牌鎮橫店村8祖的農村女人,從未走出過農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造成腦癱,使其行動不便,說話口齒不清。在6歲之前,她離開柺杖無法站立,口水流個不止。後多方求醫問藥,治好了流涎。她爹媽他們本來能生3個孩子,考慮到女兒沒有勞動能力,要把她養起來“吃老米”(倒插門),只要了兩個。

她19歲高二時輟學回家,她沒辦法考大學,倒不是因為學習太差,而是因為她那雙顫抖、扭曲、僵硬的手,無法順利握筆,無法正常答卷。

詩不在遠方,而在你內心的夢想和慾望

她爹余文海給她盤下了村口的小賣部作為營生。數月後,流落在鍾祥的四川人尹世平成為了她的丈夫。尹小學沒畢業就出來打工,大她12歲,當時也想要個家。她和一般的中國農村殘疾女性一樣,草率地嫁人了,沒有想過嫁的是個什麼人?她養兔子,都死了,她開小賣部,一年收入千把塊,倒閉了。

餘秀華後來如此描繪她的婚姻生活——

我跌倒在田溝裡,它搖著尾巴 我伸手過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乾淨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 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 他喜歡跳舞的女人 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 他說,她們會叫床,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 還總是蒙著臉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養的狗,叫小巫》)

但餘秀華除了煙熏火燎、泥水翻湧的生活之外,她還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

2008年,她父親買了部1000元出頭的長虹手機送給她,上面有QQ,餘秀華開始接觸網絡,後又泡網吧,在鍾祥論壇、紅袖論壇、詩歌報論壇等處發表詩作。她那與眾不同的詩風,直白坦蕩的表述方式,一下子吸引了許多現代詩愛好者。

詩不在遠方,而在你內心的夢想和慾望

2010前後的中國網絡詩歌論壇,是很有意思的,我也曾混跡其間,那是網絡時代最好的一個伊甸園,我熟知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那些頗具才華、卻又精力旺盛、荷爾蒙亂飛的年輕人們,他們厭棄著現實生活,不想承擔俗世中的沉重壓力,卻總想著把陌生人當知己,對陌生人吐露自己的心聲和情慾。

當年,這叫“藍顏知己”,現在,這叫“約炮”。當年,這件事得靠才華和衝動去實現,伴隨著的,還有尷尬、羞澀,和厚臉皮,現在,這事兒容易很多。

當年餘秀華的驚世之作《穿越大半個中國來睡你》,就是來自於這裡,那幾年,她在網絡上,認識了一位“情人”。這是個當地電臺主持人,餘秀華開小賣部時經常參與他的節目,雙方聊得很投機,後來線下見面。那個男人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身軀,顫抖的嘴唇,嚇得落荒而逃了。

“我那時還很純真,也反覆提醒自己,千萬別陷進去。”餘秀華說。她知道距離讓對方心安,但有次還是酒壯慫人膽,跑到電臺去找對方,驚動了110。

餘秀華整個人和她的詩歌一樣坦誠,她喜歡打扮,愛美,總是傳好看的裙子,畫濃豔的妝,她喜歡錢,喜歡美好的生活,喜歡奔放熱烈的詩歌和愛情,這條路,她用自己赤裸裸坦蕩蕩的詩歌去走,最後,居然真的讓她走通了。

2015年一整年,她幾乎拿遍了整個詩歌界、出版圈的重要獎項:先後獲得《詩刊》“年度詩人”、中國詩歌學會“年度詩人”、中國作家榜“年度詩人”,《出版人》雜誌“年度作者”。繁體版詩集《月光照在左手上》入選臺灣《中國時報》開卷年度10大好書,並被豆瓣讀書推薦為2015年度中國文學榜第一位。日本《朝日新聞》兩度報道她的事蹟,瑞典方面,有人邀約她去做詩歌分享會。她出了三本個人詩集、在北大開講、赴美國交流、登央視舞臺,被媒體追逐,與名流比肩,被譽為“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她如願以償離了婚,有了錢,還被媒體追捧,拍了一部同名紀錄片,就叫做《搖搖晃晃的人生》。

但同樣,有人說她“傷風敗俗”,說她“不知羞恥”,說她寫的東西難等大雅之堂,是“蕩婦體”。但在北大的禮堂上,當她以含混不清的口音、用濃重的荊楚方言朗誦她的詩歌,她那不遮不掩、錐心刺骨的表達,她那濁浪翻湧,血汙墨染的情緒,她那搖搖晃晃、雲中寫詩、泥裡掙扎的人生,還是打動了當場的所有人。

文學,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哪怕你沒有經歷過那樣的人生,哪怕你沒有生活在那樣一個世界,只要是坦誠而有力量的文學,就會輕而易舉抓住你的心,你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她,和她的文學,沒有說謊。

詩歌,自古以來,就是一種直抒胸臆的表達,本就是田間勞動人民的喊出的號子聲,本就是男女們原野裡不避天地鬼神的熾烈情話,本就是苦難中掙扎的人民不甘不平的號哭和吶喊。

那些修辭,那些文法,那些所謂的才華,才是應該被大風吹去的垃圾。

我們想聽的,就是人心底的聲音。

稻子有稻子的說法,稗草也有稗草的聲音。

餘秀華心底的聲音是這樣的——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我愛你》餘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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