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綠冷水江

風是從資水搖曳的波光上漫過來的,散淡,輕盈。在陣陣風聲裡甦醒的青山公園、濱江廣場與紅日嶺的某個清晨,牛筋草、白刺莧、旱蓮草、雞屎藤、羊蹄草和苦菜們似乎共赴一個約定,悄然拱出了一抹抹滴水的嫩綠,鋪滿了溼漉漉的河岸。莽莽綠意在風中的草尖上奔湧,躥上蕭索委頓一冬的樹梢,在垂柳、香椿、苦楝、楓樹、香樟與樅樹們的枝柯間流淌、漫溢,將穿過一座城的資水染成一江澄碧。

隱伏在雪峰山東麓的冷水江城枕著波光,被粼粼澄碧一層一層浸潤、滲透。天空、雲霞、街道、樓宇、被舞蹈旋律與各色衣衫充溢的濱江廣場,都被資水染上了一抹純淨的綠意。

家鄉的這座小城,往常留給異鄉人的印象可不是眼前絲絨般醉人的“綠”,而是沉甸甸的“灰”與“黑”。她曾是湘中一顆工業明珠,有過諸多令父老們閒談講古時容顏得戚的桂冠,諸如“世界銻都”“江南煤海”“有色金屬之鄉”。單一座百年錫礦山的銻產量,便佔全球的百分之六十,穩摘世界之冠。煤炭儲量也達到可觀的五點五億噸,國營跨區的漣邵礦務局幾座骨幹煤礦,都悠然隱現在冷水江起伏的叢林間。毗鄰老家麻溪的一個村,隨處挖下一鋤,烏黑鋥亮的無煙煤塊便赫然而出,像鄉鄰們地裡隨意挖開的一堆土豆,或者稚童們園角掘出的一窩蚯蚓。煤藏豐裕,山鳴谷應般催生金竹山電廠、冷水江鐵廠與耐火材料廠三個大廠,自然還是全湘頭角崢嶸的佼佼者。初中時代的課間,我與同學掰著指頭爭相數村頭聽來的冷水江全省第一,我一口氣能數上七八個。

豐饒的資源令家鄉火焰般旺盛,一時富甲湘中。福利待遇好,與我一所大學的鄰縣同學們畢業分配時,尋縫覓隙求到冷水江工作。鄉野或橫或豎的私人煤窯遍地而起,像田埂地間尋常可見的野花野草。

後來的日子開始令我沉重。兒時放學後常去挑水的老井枯乾,當年能映出天光雲影,存儲著諸多或歡愉或憂傷少年心事的井,像村裡故去的那些慈祥老人,消弭在荒草蔓蕪的田壟上。從礦山退休多年的父親說,隔壁村又倒了幾棟房屋,地下都被掏空了;當年由湖南巡撫陳寶箴主持開採的錫礦山已接近枯竭,方圓幾十公里傷疤累累,到處是廢礦石、廢渣,田都不能種了……

一聲沉穩而響亮的“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猶如高峰絕頂上的洪鐘大呂,將大江南北凝滯的空氣激成一陣席捲奔旋的颶風,也彷彿投入沉寂資水的一塊巨石,層層盪開洶湧的浪花,開始讓冷水江重換綠顏。

最先換裝的是傷痕尤深的錫礦山。冷水江人將其列入“天藍水淨地綠”三年行動計劃,著手整治每年貢獻稅收一點五億元、卻汙染嚴重的涉銻企業。像一陣炸響天際的春雷,一夜間重拳取締、關停一批銻品小冶煉廠和採選廠。對上世紀起便堆積成山,巍然聳入雲霄,多年來處理乏術的砷鹼渣,一次便投入七千多萬元重點攻關。錫礦山聯合多所高校、科研院所苦苦求索,終於突破砷銻分離、砷鹼分離和砷酸鈉乾燥等關鍵技術,實現了砷鹼渣的全部回收利用。

解決老大難的廢渣,還需修補傷痕,還山巒一片幽綠。家鄉人又開始實施生態造林工程,成功種植能抗汙的構樹、臭椿、翅莢木、大葉女貞和楸樹,一口氣植下四千多畝,讓多年的不毛之地再次披上滴翠的綠衣。隨後,家鄉人又實施“錫礦山區域重金屬汙染地區綜合治理與生態恢復示範項目”,選取十幾畝遭重金屬嚴重汙染的土地試點,種植了一千餘棵海桐樹。試種再傳捷報,荒嶺上的海桐枝葉蓊鬱,向咫尺間的雲天張開蔥綠的翅膀。家鄉人還集思廣益,選取三四畝受砷汙染而廢棄的農田,在附近廢渣場修建擋渣牆、截洪溝、覆膜植草,再用化學穩定劑將土壤穩定化處理,農田重獲新生。

土地復生,綠意漫漶,清風徐徐,芳香滿懷。有過切膚之痛的家鄉人真正感受到“金山銀山”的魅力,於是一鼓作氣規劃大型主題公園與博物館,準備將紅六軍團曾經駐屯的錫礦山打造為宜居宜遊的生態景點與“百年銻都”教育基地,向四方遊客展示冷水江獨有的銻業開發史與革命鬥爭史。綠與紅結合,一如碧樹紅花,百年錫礦山將是一座生機盎然、不再枯竭的富礦。

今年春節與清明節,我照例返鄉,發現街頭多了許多綠意外,還格外安靜。祖輩有燃放煙花爆竹的傳統,多年來家家攀比,看誰家燃放得多和久,今年卻沒有一家燃放。父親是年節裡最喜爆竹的人,這回臉上雖有些惋惜,卻也不無欣喜。他端過茶杯,喝了口水,說,冷水江開始“藍天保衛戰”,“控塵”“控車”“控煙”“控燒”“控煤”“控油”和“增綠”,到2020年底,優良天數不能低於三百二十二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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