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欲養 親不在—再讀父親

我並不怎麼在乎我的父親。說句實話,他遠遠比不上母親在我心裡的位置。也可以說,他在我心裡,根本就沒什麼位置。

我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差不多每頓飯都得剩下點,無論吃什麼。母親就總說我不曉得飢飽。我才不管那,只要不想吃了,站起身把父親碗裡一倒就沒事了。每次父親都是呵呵一笑,連頭也不抬,用筷子一攪就全吃了。我這習慣一直維持到我結了婚。

記得父親問過我好幾次:“爹要是那天把吃剩下的飯倒你碗裡你會吃嗎?”每次,我都會冷冷地看他一眼,嘴上沒說,可心裡卻說,沒那可能。

我從小就看不慣父親的一言一行,我總覺得他就是那種大小事情沒個主意,天塌下來也忘不了一日三餐的人,而且吃的多也消化的快。所以,我從小就習慣頂撞他,一直到我上完高中。

我已記不清我最後一次頂他是因為什麼,反正肯定是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我清楚的記得我站在他對面,仰著臉問他:“你為什麼罵我?”父親呵呵一笑,急忙說:“我沒有罵你,我是說說你。”我接著又問:“你為什麼說我?”不說了,不說了。”父親開始有些手足無措,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好。

這時候。母親從廚房裡走出來,看了我倆眼,冷冷地說:“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我不想說你什麼,你自己想去吧,。我就不知道他到底錯哪了。”

母親的一句話,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原來母親那麼在乎我對父親的態度。從此後我就再也不頂撞父親了,不是我認可了他的言行舉止,我只是不想我母親難受。

母親從被查出患了肺癌到離開我們堅持了四年多。在這四年多的時間裡,幾乎全村子的人都來看母親,有些走得近的鄰居一年就得來幾好回。所以家裡吃的東西就沒斷過。

雖然人家是來看母親,可母親吃什麼也是象徵性的嚐嚐。倒是父親整日樂呵呵的,吃的紅光滿面。母親就不只一次說過,我在這受疼痛你在那吃的喜眉笑眼,等我死了看誰還給你送吃的。每次父親聽了這話,就會笑著對母親說:“能吃能喝還不好啊,我要是不能動誰伺候你。”

對於父親這話,我一直不以為然。我總覺得,母親雖然有病,卻也沒怎麼讓他伺候過。母親一直都沒把自己當病人看,直到最後一年下不了床才不再做飯,吃飯也一直是大家吃啥她吃啥。從沒有特殊過。

不過有一件事我覺得一般人做不到。在母親患病得四年多時間裡,父親就沒有一天離開過母親。母親坐在院子裡,他就搬條凳子坐母親一邊。母親坐在客廳裡,他就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心情不好的時候,母親就會對父親說:“你離我遠點,我不想看你。”

每次母親說這話時,父親總是呵呵一笑,象徵性的把身子挪挪,其實根本就沒動。有時徐溝趕會,父親也是到我店裡匆匆轉一遭連十分鐘也等不了就回去了,一邊嘴裡唸叨著,你媽有病,不能讓她一個人在家。

母親走的最後一年,我回到家裡。每天傍晚父親都會在門前的十字路口接我,有時一個晚上會接我好幾回。每次母親見我倆一前一後走進門就會對我說,他才不是接你呢,他是等你做飯呢。其實我知道,父親並不是等我做飯,每晚我回來父親就做的差不多了,我只是象徵性的收收尾。

自從母親患病以來,二哥每年過春節都從雲南坐飛機回來看她,因為路遠,每次回家光買機票就得花三千多,加上給母親買藥和買吃的就把一萬塊錢花沒了。所以,每次二哥放假前給母親打電話說要回家時母親總是對二哥說:“你別回來啊,咱們這可冷了,降溫了,下大雪了,回來凍死你。”

每次二哥聽母親這麼說總是在電話那邊哈哈直笑。這個時候父親就會湊到電話跟前,對母親說,他要是不回來你就讓他把省下的買飛機票的錢給我寄回來,就說他爹想要錢呢。一聽這話,母親總是狠狠瞪父親一眼,壓低聲音說:“你就欠他回來罵你呢。”

母親走的最後一個月,病得很厲害,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的時候母親就會催我到徐溝找合適的房子,糊塗的時候就緊緊握著我的手,連睡覺也不敢鬆開,生怕一睜眼看不到我。

每次母親催我回徐溝時,父親總會在一邊說,別走了,就和爹住家裡吧。一聽這話母親就發火了,你就管你一個人,她管了你畫兒誰管,她守住你就活了,你養活她啊。每到這時父親就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母親過了五七,我搬回了徐溝,開始是一星期回一次家,後來成了半個月,再後來只有給母親上墳時才會回去。每次回家,父親總要問我,你吃不吃飯啊,聽他這麼一問,我就覺得很不舒服,我說我得回去,我還得給畫兒做飯呢。其實畫兒住校,只有星期天才和我一起吃飯。可我不知道說什麼,我真的是無話可說。

商場的姐妹們都在勸我,你不要和父親計較,他都那麼大年紀了。我說,我才不在乎他呢,他影響不了我的心情。我雖然一直說不和父親計較,可每次回家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

最讓我難受的是,有一回我回家看他,我特意買了一隻烤鴨。還買了菜,想著回家好好的和他吃頓飯。可我剛一進門,父親就急忙說,你不吃飯吧,我今天還上事宴呢。父親一句話,讓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我強忍著快流出眼眶的淚,說了聲你去吧,轉身就往門外走。拉上房門的那一刻,我聽到父親一個勁的在身後說,怎麼還買這東西,這烤雞還是烤鴨啊。

返回徐溝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抹眼淚。回了商場,姐妹們一個勁的對我說,你別和你父親計較,你媽走了,他也可憐,有些事他想不到。我流著淚對她們說,我才不和他計較呢,我媽都不和他計較,我計較什麼,我只是想我媽。

從此後我就更不回家了,反而是父親隔幾天就來商場看看我。父親一走,幾個相好的姐妹就過來故意逗我·,你父親又看你來了吧,每次聽到這話,我都會冷冷地說,他才不是看我呢,他來看 他大姑娘。

剛進臘月的時候,連續下了幾天雪。天剛一放晴,父親就來商場了,我急著問他,這麼冷的天氣怎麼跑來了。父親看著我,著急地說,爹坐你姐夫的車來的,等會讓他送我,我來特意告你聲,這幾天可別回家啊,路上可滑了,萬一不小心摔一跤咋辦。下雪的那幾天,爹天天操你心,就怕你想回家忍不住。

聽父親這麼一說,我急忙說我下雪那幾天病了,一直起不來,今天頭一天來商場。其實我知道,即使我沒生病,我也不會冒著雪回家去看父親。可是此時此刻,我突然覺得內心深處,充滿愧疚。

快過年的時候,因為一些原因,我不得不搬出我租的房子,住到我外甥家。父親得到這個消息,第二天早早的就來了商場,一見我就說,:還是回家住吧,爹把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回家和爹過年去,今年那也不去了,等過了年再找房子。

二十九下午,嫂子給我回去送我的東西。我剛一進客廳,父親就從他房間走出來,推開他隔壁的臥室,一個勁的對我說,你看看爹給你收拾的房間行不行。我以前住陰面的房子,因為天冷,父親特意給我收拾了一間陽面的房子。床上加了條厚厚的墊子,還鋪了電熱毯,床頭的桌子上放著他一直用著的電熱扇。房間裡沒有一件多餘的東西,一看就知道父親盡了最大的努力。我突然有點感動,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我忍著淚對父親說,好,真的很好。

自從母親走後,我就一直陷在一種極度的悲哀和委屈之中不能自拔。如果不是因為我無路可走,我根本也沒想過我還有個年邁的父親,還有一個很多年來從未拒絕過我的家。此時此刻,我才終於明白,走了母親,也只有從父親這裡,我才能得到一種真真實實的溫暖。

回家住了沒幾天,我就發現父親變了很多,不像母親在的那會能說了,吃飯也少了,有時候我明明覺得他還想吃點,可給他盛飯時死活不要。有幾回我就偷偷問他,爹,你是不是吃不飽啊。每次聽我這麼一問,父親就會很生氣的說,你說什麼呢,你三哥天天給我吃現成的,什麼也不用我做,我怎麼會吃不飽呢。

我雖然嘴上不再說什麼,可我心裡還是有點不舒服。最讓我覺得不舒服的事情是,我發現父親有點閒不住,總是做些徒而無功的活,比如吧。本來火著得正旺,他突然站起來就把門外走。我說你幹什麼去,他就會說,我搬倆蜂窩煤。那不是還有嗎,父親頭也不回,邊走邊說,反正遲早得用。還有就是,只要我一做飯,他就去水房提水,有時提著半桶水就出去了。我說桶裡有水你急什麼啊,父親就會說,不夠用,不夠用。還有一回我在那洗頭,剛一直腰,父親端起臉盆就往門外走,我急著說,爹你幹嘛去,父親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說,爹給你倒水去。。。。。。為了這我說過他好幾回,父親總是說,爹趁著還精神能做啥就做點,總不能啥也不做,就等人伺候吧。

過了初十,我開始斷斷續續的回徐溝收拾我又找好的房子,父親再也不敢問我晚上回不回家了,每次見我一走就會跟在我身後對我說,晚上早點回來,這幾天天氣冷。二哥打電話問我,是不是找不到房子啊,怎麼還在家。我笑著說,我想再和爹住幾天,我感覺他不想讓我走。二哥笑著說,那就多住幾天吧,媽走了,咱爹可憐呢。

母親剛走那會,二哥不只一次地對我說,讓我堅持倆年,說只要畫兒一上完高中,他就接我去雲南。我也一直想著離開徐溝,一冬天連貨都不敢多進,生怕壓貨多了不好轉店。現在想想,我真是不成熟啊,走了母親,大了兒子,可我還有父親啊,還有許許多多讓我割捨不下的東西。

過元宵節的時候,因為去平遙看燈著了涼,十六那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父親一會兒進我房間給我拉拉窗簾,一會兒轉轉電熱扇。一上午進了我房間十幾回。吃過午飯,又繼續進來看我,還不時的在我床邊坐坐,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忍不住問他,爹,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呢。我話音未落,父親一下子就流出淚來,我急忙坐起身問,爹你怎麼了啊。父親一邊抹眼淚,一邊說,爹年紀大了,不會做事,也不會說話。我說,你都快八十了,要做什麼事啊。媽在時不是交代你了嗎,吃飽喝足就好,誰的事你也別管,你也管不了。不是。父親接著說,你媽在的時候,家裡天天有人回來。你媽一走。誰也不來了。肯定是爹說不了話讓他們不高興了。我說,不是,你和媽性格不一樣。媽得了那麼重的病,哥哥姐姐心疼她,所以天天守著媽。你身體好,有三哥給你做飯,所以都放心。整整一個下午,父親都在那兒唸叨著自己的不是,不停的抹著眼淚。傍晚的時候,父親問我,你是不是快要回去了。我說,還早呢,我二月二趕會才回呢。其實,如果不是我病了,我肯定已經在徐溝了。我本來打算十六就回徐溝住,因為商場十七開門,可是我突然不想走了。父親又問我,你是不是還要拉走你的被子 ?我說,我不拉,我回來還要蓋呢,我徐溝還有被子。其實父親問我這話時我正看著我的被子,心裡想著等我病好了就找朋友把我被子拉回去。因為我就這一條冬天的被子。可是我決定不拉了。父親又問我,你回了徐溝有米有面嗎,是不是回去就可以做飯,我抹著眼淚說,我什麼也有呢,再說,徐溝和村裡不一樣,缺什麼就能買到什麼。父親又問我,你開門就得進貨,你有進貨的錢嗎。我說,我有呢,我做的年代多了,錢不夠也能進回貨來。。。。。。其實,我很想對父親說,我回了徐溝我會常回來看他,就像母親在的那會一樣,可是我說不出口。因為母親臨走前我也答應過她要常回來看父親,但我回家的次數卻越來越少。我還想對父親說,等我情況好了我就接他走,我會好好伺候他,就像我伺候我母親一樣,可我說不起這話,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就會好。父親揉著他的腿說,爹啥也不怕,就怕將來腿不能動了會拖累別人。我說你別怕,我不是和你說過嗎,你能動的時候先讓三哥管你,只要你將來一躺在床上,不管我是什麼情況我都會回家伺候你,就像伺候我媽一樣。說完這話我覺得未免有點殘酷,這就等於告訴父親,只有走到人生的最後一步,他才會等到我的陪伴。只要他還有精神,就不該對我有絲毫指望。

十七那天,我早早的就起床了。父親一會兒就推開我三回門。看我坐在床邊一條一條的套我的緊身褲。一邊在口裡唸叨著,穿條褲子也那麼費時。母親在的那會,也總是這麼說我,現在從父親口裡說出來。我心裡突然有一種截然不同的傷感。

穿好衣服後,我推開父親的房門。父親正坐在火爐前烤火。面無表情。我說:“爹,我要走啦。”父親很不習慣慣的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頭。

母親在那會,我每天穿好衣服都會在她面前轉上一圈,然後笑著走出她房間。可是父親,我卻從來沒有。我跺了跺腳,再次衝著父親說:“爹,我今天得去徐溝,畫兒今天開學,我得去學校送他,下午就回來了。”父親一聽我說要回來,馬上來了精神,笑著說:“去吧,下午早點回來。”毫無意識的,我的淚一下子流到嘴角。我急忙轉身帶上房門,用最快的速度走出客廳。

子欲養而親不待啊,有誰能懂我此刻的心情。

寫於2012.2.23

這是我幾年前寫的一篇日誌,那時候母親剛走。那時候我並沒完全讀懂父親對我的牽掛和愛。可是今天,當我再讀父親的時候,父親已經離開將近三年。點點滴滴,恍如昨日。他終於還是沒有等到我的陪伴,成了我一生的遺憾,那種帶著遺憾的疼痛永遠也無法釋懷。。。。。


子欲養 親不在—再讀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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