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開除的尊嚴

賈思慧在A飲品集團是卑微的,卑微的賈思慧早早地來到辦公室,重複著每天都要重複的事情,把將近兩百平的敞式辦公室打掃得乾乾淨淨,連同衛生間。自從一年前她大學畢業之後來到A飲品集團總部做內勤開始,公司內部輪流值日的鋼鐵定律就悄然間土崩瓦解,雖然值日輪流表還是一樣醒目地貼在各個部門的隔斷上。同事們開始還有一絲禮貌的客套,然後就變得理所當然;再然後,衝咖啡、沏綠茶、收快遞、送資料這樣的雜務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的專屬,她成了所有人可以隨意驅使的廉價雜役,卑微得猶如集團辦公大樓裡浮動的塵埃。

賈思慧因為迫於生計的緣故,拼命地讓自己盡最大限度地適應這樣的社會,用勤奮和謙卑去討好每一個人,只是為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和還算滿意的工資。然而終究還是徒勞,碰壁幾乎是任何一個初入職場的菜鳥都不能倖免的事情。她像個醜小鴨一樣被推來搡去,隨意欺凌,卑微得猶如馬戲團的小丑,人性的陰暗和齷齪在職場這個小天地裡表現得淋漓盡致。好在,她做事認真嚴謹、樂於助人,極少出錯,雖然不被同事和領導喜歡,但是也決不至於討厭到你死我活,不過總是不免被有意冷落、排擠,或者當作廉價的雜役驅使。賈思慧是集團裡最忙碌的人之一,來得最早,走得最晚。有時她真的恨不得一天可以四十八小時,可以手腳並用地工作,可以有三頭六臂或者分身術來應付那些千奇百怪的各種奇葩的吩咐。她常常無緣無故不得已地為同事沒有報酬的加班,只是希望沒有人無緣無故找她的麻煩和晦氣,讓她可以用卑微維持表面的尊嚴。

今天,賈思慧本能地感到氣氛超級不對!鋪天蓋地的沉默和嚴肅似厚厚的冰牆嚴嚴實實地把偌大的敞式辦公室包圍起來,沒有一點兒空隙,讓人窒息得暈眩,有一種烏雲壓頂,山雨欲來的寂靜和沉悶。網曝A果汁系列產品添加劑超標,多地賣場同時下線,股票慘綠暴跌,領導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當口,誰敢往槍口上主動撞,誰就是主動找死。每個員工都表現得非凡的敬業,個個精神抖擻得異乎尋常,十二分地賣力得讓人感到誇張,掙著搶著做事的勁頭讓人詫異,互相之間禮貌和客氣得讓人渾身不自在。沒有了內勤一貫的故作忙碌的悠閒,沒有了銷售部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沒有了企劃部運籌帷幄的指點江山、捨我其誰,沒有了人事部的高高在上,沒有了技術部循規蹈矩的高深莫測,沒有了生產部愁眉苦臉的勞苦功高,也沒有了運輸部的邋遢散漫。所有的人都像打了雞血一樣拼命地忙碌,似乎瞬間都成為公司不可或缺的敬業的精英和棟樑。賈思慧不由自主地被這樣異常的氛圍推動著、裹挾著,毫不客氣地捲入冰牆之內,承受著那種無形的緊張和威壓。但是,讓她異常尷尬到無所適從的是平日裡那些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似有意似無意地推到她這裡的各種各樣的“工作”,今天居然一件也沒有。不但是沒有,連她分內的工作也被好心能幹的同事搶著做了。她非常突兀地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看著別人忙碌,手足無措。偏是這樣的時候,時間似乎有意地跟人作對,放慢了腳步,讓人能夠切膚地體味度日如年的煎熬。

臨下班的時候,一向自詡是公司聯合國主席的辦公室主任邵治國親自把蓋著公章的通知下發到各個部門。通知要求明天早晨七點半,全體員工穿職業裝在公司大樓前列隊,跪拜全國的消費者,就添加劑超標事件道歉。任何人不得請假、不得缺席,違者開除。

偌大的辦公室寂靜得像空無一人一樣,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用眼睛互相示意表達自己的憤怒和抗拒,但是居然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音。這樣的時候,就算是有一根頭髮飄落都能發出小行星撞擊地球發出的天崩地裂的巨響和震動。這些平日裡在賈思慧面前高高在上、趾高氣揚得猶如貴族一般尊貴的公司精英和棟樑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出哪怕是最微弱的抗議和反對,他們居然清一色地用沉默代替了不情願的默許。

靜!死一般的靜!

突然,賈思慧對著轉身離去的邵治國的背影,用力喊道:“邵主任,我是不會參加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賈思慧身上,猶如無數灼熱的光束炙烤著這個只有二十四歲的姑娘,滾燙的熱浪讓賈思慧渾身燥熱難耐,她紅了臉。邵主任慢慢地轉過身,寒凜凜的目光像兩把尖利的寶劍直插賈思慧的心臟,讓賈思慧不由自主地顫慄。“賈思慧,你,說什麼?!”邵主任一字一頓地說。

“我說:‘我不會參加的!我不會下跪的!’”賈思慧竭盡全力穩定自己的情緒,站起身,故作平靜地說。

“那你就等著被開除吧!”邵主任輕蔑地說,聲音似乎是從南極冰原的底層發出,冷得讓人寒戰。他看都沒有看賈思慧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深了,賈思慧躺在出租屋的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街燈昏暗的光透過紫紗窗簾照在她白皙的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清愁。賈思慧自幼家境清貧,父親早逝,下崗的母親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地經營一個煎粉店,供她讀書。大學畢業後她就來到這家在當地數一數二的公司做內勤。雖然常常被責難,被當作冤大頭和雜役驅使,還時不時地代人受過,但是工資還好,福利待遇也不錯。她雖然深惡痛絕職場的勢利和虛偽,但是,為了減輕媽媽的負擔,可以養活自己,只要沒有觸動底線,還是能夠竭力忍耐。可是,現在公司居然要求在大庭廣眾之下跪拜道歉,這是自己如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添加劑超標,跟自己沒有任何直接的聯繫,自己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內勤雜務而已,既不管生產,也不管銷售,更不負責決斷,有什麼理由要求自己當眾跪拜道歉?!賈思慧憤憤不平地想,真是欺人太甚。一個公司不惜如此踐踏員工的尊嚴,消費員工本來就十分卑微的尊嚴,高調做秀,以博得消費者的同情和諒解,並且藉機炒作,真是亙古未有的奇聞。員工的尊嚴就是企業的尊嚴,一個企業肆意踐踏員工的尊嚴,更是毫無尊嚴可言!這樣的企業就算再怎麼賺錢也改變不了骨子裡的卑微。為了生計,自己卑微到任憑同事當作雜役驅使,但是絕對不可以卑微到為了一個不顧員工尊嚴的卑微的企業去當眾下跪!不值得!就算是因之被辭退,也不算什麼。跟自己的尊嚴相比,失業又算得了什麼?!工作總會再有的,可是尊嚴失去了,就會成為心底裡抹不去的疤痕,時不時地流血,被記憶做成的鞭子時不時地抽打,成為最痛苦不堪的記憶。跪掉的不僅僅是企業和員工的尊嚴,還有骨氣和脊樑——人的骨氣和脊樑!

賈思慧翻了個身,把雪白如玉的雙臂枕在頭下,眼睛盯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心裡不停地翻騰著看不見的波濤,如洶湧的海潮不停地撞擊著她茫然的心的海岸。在中國有重視保護員工尊嚴的企業嗎?!這樣的問題,真的是很渺茫,很渺茫。有了一年工作經歷的賈思慧早已經不再有學校裡天真的幻想。在中國真的很難找到一個可以把員工的尊嚴擺到至高無上地位的企業,中國人有幾個是可以抬頭挺胸地說自己活得有尊嚴的?!賈思慧實在是不敢順著這樣的思路想下去。一個人沒有尊嚴地活著,該是多麼悲哀的事情。很多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不斷地重複這樣的悲哀,卻用各種各樣的手段維持表面的所謂看似的尊嚴和風光,用別人的卑微來平衡扭曲的心理,卻能夠甘願做出更加卑微的事情,而不惜丟掉和埋葬自己的尊嚴。

天快亮的時候,賈思慧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就被鬧鐘刺耳的尖叫驚醒。她破天荒地沒有去打掃辦公室,破天荒地製作了精緻的早餐,認認真真地梳洗一番,破天荒地畫了淡妝。一襲深藍色職業短裙裝,黑色寸跟皮鞋,披肩長髮,眉彎似蹙,目若秋水,面凝新荔,鼻膩鵝脂,口似櫻桃,體態勻稱,身材嬌俏,神情幹練。不得不說,賈思慧真是個漂亮、聰慧、勤快、不可多得的姑娘。如果她願意放下身段靠青春和臉吃飯,等著獻殷勤的豪車能夠從公司大樓排到火車站,然而她卻甘願在公司卑微地做雜役來守護她的傲骨和尊嚴。

這一刻,站在天台上的賈思慧的頭“哄”地一下,一片空白!“跪了!真的跪了!”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際轟鳴,讓她瞬間窒息得暈眩,羞愧得瘋狂:“人的脊樑難道天生就是這樣軟的嗎?!員工的尊嚴是可以這樣被糟蹋的嗎?!公司的利潤是靠員工犧牲尊嚴的卑微換取的嗎?!中國人難道就喜歡欣賞中國人沒有尊嚴的卑微嗎?!…….”

邵主任勉強地控制自己得意的笑容,擺出一副非常愛莫能助的表情,把一張人事部簽發的辭退文件擺在賈思慧面前,儘量做出同情的語氣說:“到財務部結清工資,你就可以走了。祝你好運!”

“好啊!”賈思慧揚了揚好看的頭,調侃地說:“我還真是羞於在這樣的公司工作,羞於與沒有尊嚴的人一同共事。不過,按照《勞動法》第四十七條的規定,公司應該補償我一個月的工資!”

“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跟我談《勞動法》?!我還沒有追究你違反公司紀律,破壞公司工作秩序呢?!”邵主任青筋暴起,睚眥俱裂地說。他是絕對不允許一個剛入公司的小丫頭挑戰他的權威的。

“我違反什麼了?!我破壞什麼了?!我不跟你談《勞動法》,難不成跟農民工談?!添加劑超標是我批准的?還是我生產的?還是我銷售的?憑什麼讓我下跪?!我可以卑微地在這裡打雜,但是絕對不能卑微到沒有尊嚴地下跪!”賈思慧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地說。所有人驚詫的目光像海浪一樣湧向這裡,瞬間把嬌嬌弱弱的賈思慧淹沒得無影無蹤。沒有人能夠想到這個平時看上去唯唯諾諾被大家任意欺負的小姑娘會說出他們不敢說的話,做出他們不敢做的事。

“你是不是這個公司的員工?!沒想到你是如此的刁蠻!不知好歹!無理取鬧!你就不怕我按照公司的制度扣發你的工資?!”邵主任居高臨下、咬牙切齒地說。

“是公司的員工就得犧牲自己的尊嚴為公司的錯誤買單嗎?!簡直不可理喻!”賈思慧毫不畏懼地盯著邵主任說:“我也沒有時間跟你這樣的人浪費!你現在有兩條路可走:1、找相關領導研究,按勞動法給我補償。2、通知公司企劃公關部做出新的危機應對預案,因為我要到勞動監察部門投訴,而且還要在網上公開曝光!”

“你?!你——等等!…….”邵主任的臉由紅而紫,由紫而青,瞪圓了雙眼,怒目而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一隻鬥敗的野狗,逃難一樣灰溜溜地在眾人暗暗快意的目光裡疾步奔出辦公室。

賈思慧悠然地坐在椅子上,不緊不慢地收拾私人物品,她發現除了一隻卡通咖啡杯之外,她居然沒有任何私人物品,不由得哂笑,自己還真是一個工作狂。辦公室裡昔日驅使她做這、做那的同事們這時候就像躲避瘟疫一樣遠遠地避開她,生怕跟她有一絲一毫的牽扯。賈思慧不屑地看著這些昔日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但是骨子裡卻十二分的卑賤的人,說不出是該為他們悲哀,還是要為離開他們慶幸。時間像空氣一樣凝固,賈思慧本能地感到自己被一堵厚厚的無形的牆阻隔在牆外,她無論如何在骨子裡跟牆裡的人是格格不入的。

十分鐘後,手機的短息提示財務部已經把工資和辭退補償金足額打到她的工資卡里,賈思慧淡淡地一笑,挺直了腰板,昂起頭,從容不迫地在眾人幸災樂禍中又夾雜著看不見的敬佩的目光裡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個她曾經如此卑微地工作過的卑微的辦公大樓。她曾經卑微地服務的同事們沒有人跟她道別,沒有人去送她,甚至沒有人回過頭去目送她一眼。

被開除的賈思慧抬頭挺胸、驕傲滿滿、一身輕鬆地走出了她卑微地工作了一年的辦公大樓,一頭烏黑的披肩長髮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洋溢著青春自信的笑臉。天空很晴朗,六月的陽光火辣辣地撫摸著碧綠得發亮的樹葉和青草,幾隻蝴蝶在盛開的玫瑰花叢中翩翩起舞,一群白鴿像上帝的天使在自由自在地飛翔……

(文/宋昱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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