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寶森與奚嘯伯的藝術交誼

歐陽中石,著名文化學者、書法家。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所長。歐陽中石博學多才,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有較全面、精深的造詣。他還是一位京劇藝術家、研究者,是“奚派”創始人奚嘯伯先生的嫡傳弟子,曾長期協助奚嘯伯先生工作,對“奚派”藝術的完善有著重要的貢獻,此外舉凡京劇的歷史淵源、音韻、各派藝術特色及表演實踐等都有專門的研究,創穫頗豐。

 我之所以喜歡上楊寶森先生的藝術,主要是因為奚師的指引。這是40年代的話。我曾經看了楊先生和王泉奎、周素英合演的一出《大探二》,我感覺不甚清晰,奚師告我:“你還不太懂戲,對楊先生的東西應當好好琢磨琢磨。你什麼時候聽出點意思來了,就進步了。”

楊寶森與奚嘯伯的藝術交誼

楊寶森之《二進宮》

 以後,我果然認識到楊先生的了不起,再與奚師談起,師問:“你覺得我與楊先生的玩藝兒有什麼同異?”我說:“楊先生太不靈動,沒您的‘過癮’。”奚師馬上嚴正地糾正我的說法:“既然對戲要進行研究,就不要只鑽一門,而應當廣泛比較研究,都要吸收。你說他不過癮,恰恰錯了。應該說寶森的‘過癮’,譚先生的‘痛快’,馬先生的‘瀟灑’,我都不及,你可千萬不要只是執著一家,應當都學。我始終沒放棄向他們各位學習,你更應該好好地去學。”

 1957年前半年,奚師接到了楊先生的一封信。信上道:“我深深感到知音難找。這許多年來,我反覆地琢磨了您的唱唸,我覺得有好多地方我們是想到一塊去了……”

 楊先生在信中約定星期天中午在東來順請奚師吃飯,飯後哥倆還要合照便裝紀念相,而且不需要旁人參加。奚師接到這信以後,極為興奮,喜形於色。星期日這天是我送他到東來順去的。楊先生已先在門口等侯。他們見面以後我便告退了。 

 第二天,我問他們相見的情況。奚師說:“很遺憾,那天我們剛剛坐定,還未來得及拉開話題,樓下又來許多朋友,有譚大爺(富英)、盛戎、盛蘭、慕良和言慧珠,服務員以為我們一定是同一約會,便把他們一直讓到了我們這裡。於是把我們的話題岔開了。“兩人說不成體己話,只能是大家聯歡。楊先生寡言鮮笑,心中很不自在。好在他平時便如此,大家也不介意。席散分手時,楊先生對奚師說:“下星期日,還是這裡,時間不變。”奚師說:“下次該是我做東道了。”楊先生道:“你我之交不在於此,想著準時。”於是告別了。在這一週的日子裡,好多朋友來相聚,凡是約在星期日的,奚師都婉言謝絕了。

楊寶森與奚嘯伯的藝術交誼

楊寶森之《瓊林宴》 

 不想星期五下午奚師接到楊先生的來信,說天津來人要求他馬上回去,臨行急迫,星期日不能踐約,而且也來不及告辭,只好等下次來京時再見了。奚師讀完來信,十分悵悵,認為失之交臂,惋惜不已。 

 誰知這一別競成永訣。奚師由於錯劃右派的問題,1957年後半年便離開了北京。而不到50歲的楊先生在1958年也作古了。 

 楊奚二大家在東來順的“一會”雖實現了,但未得暢談,而再會的“再”字竟成了“訣”字。我記得奚師接到楊先生信後的喜悅之情,也記得即將赴約的興奮之況,也記得“一會”歸來後,既有與諸友得會的愉快,又有希望在前,依然興致勃勃。不料又接到暫時不能相晤的信之後,奚師的情緒沮喪了下來,我們再跟他說話,他則只漫應“嗯嗯”,不接話茬了。接到楊先生不幸物化的噩耗,奚師趴在床上痛哭了很久,好幾天眼睛都是紅的,往日那種談笑風生的神情不見了,言語少了,總是獨自在那裡發呆。以後曾經在信上給我說:“知音何其難覓。我與楊三哥可以說是真正的知音,不想竟作了‘死別分手’。俞伯牙得知鍾子期已死的消息之後,因為沒有了知音,遂摔碎了古琴以謝朋友。但今天卻遠遠不及古人之情重,我不能摔琴,也不能不唱戲,只能空留遺恨,惟自暗暗飲泣了……”他還曾對我說:“我很想到他墳前看看,以盡一點我們哥兒倆多年的交誼……” 

 作為一個晚學後生,在自己老師的垂訓下,漸漸懂了一點藝術的道理。我曾研究了“楊三奚四”二位大師的同異,獲益良深。楊先生的藝術“醇厚深沉”,奚先生的藝術“儒雅清新”,各有特色,各以自己獨特的風格氣韻,博得了顧曲者的熱愛。然而在他們之間卻有那麼多相同之處。

楊寶森與奚嘯伯的藝術交誼

奚嘯伯之《白帝城》

 他們二位的“衣齊”都好,楊先生的“沉厚”,奚先生的“深邃”,然而卻都充分地運用了餘叔巖先生“鼻芯子”發聲方法。萬法相同而追求不同,藝術效果迥異。 

 二位大師在講求四聲上更是一致。如對陰平字的不著力,“一輪明月”唱段中的“心中”兩字,二位都是徐徐唱出,不作著力處理。陽平字或高或低都依不同環境而靈活處理,二位先生對“散淡的人”的“人”字,都唱得字正而腔美。特別在上聲字上,尤其是念,二位都講究到了一處。最典型的例子是楊先生伍子胥上場悶簾的“馬來”的“馬”字,奚師在劉備託孤中“不久”的“久”字,都是上聲起始而上揚到近與陰平,真是調準音實,合理而如情。二位對去聲字,又都依據湖廣韻的上去互變的念法處理,他們同在《清官冊》中唸到“自從到任以來”的“任”時,竟都念得那麼好,真讓人折服,老藝術家都達到了同樣高度的時候,同途同歸也好,殊途同歸也好,總是“同歸”則一也。 

 在表演上,二人都在動中求靜,繁中求簡,多中求少。他們都唱《碰碑》,大段反二黃,二人動作都少,好像沒見他們怎麼動彈,但卻覺得楊繼業佔有全臺,多少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一人身上,這正是藝術魅力的所在啊!

 難怪奚師在楊先生作古之後由衷地感到“痛失知音”。今天,仔細地揣摩著前輩的往事,既感到懷念,又感到溫馨。二位老藝術家的這種感情,更使我們後輩受教良殷。

 

 願同行友好以他們的精神互相共勉為好。

(《京劇藝術漫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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