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如:回憶奚嘯伯

1985年冬,石家莊為奚嘯伯先生誕辰75週年舉辦了紀念演出。嘯伯泉下有知,亦堪瞑目了。


我同嘯伯先生訂交於五十年代,當時由嘯伯的高足歐陽中石同志介紹,第一次在中石家中同嘯伯見面,真是一見如故,歡若平生。後來便不斷過從,經常晤聚,直到嘯伯去了石家莊,才失去見面的機會。


吳小如:回憶奚嘯伯


從四清運動起嘯伯就受到衝擊。十年浩劫中更是苦不堪言,有口難辯,終於病倒。七十年代初他病情加重,我為了安慰嘯伯,還謅了一首小詩寫成條幅寄給他,他很高興。他的病逝很突然,中石怕我難過,未敢及時通知我。等我知道消息,嘯伯骨灰已寒,使後死者遺恨無窮,百身莫贖了。


嘯伯雖是言菊朋及門弟子,卻對餘叔巖十分崇拜。每次談天,話題幾乎離不開餘先生。當時他未下體恤時,北京曾有“四大票友鬚生”之稱,而嘯伯居首,即奚、管、陶、莫是也。管紹華藝事極平庸,只靠陪王玉蓉灌唱片才站住腳。陶畏初人極聰明,學餘派有似處,惜早卒。莫敬一也是餘派,聽說後來流落豐臺,不知所終。獨嘯伯毅然下海,繼餘叔巖、言菊朋之後,先與馬連良、譚富英相頡頏,後又與楊寶森爭一短長,經過數十年苦心奮鬥,在天賦條件並不理想的情況下,終於殺出一塊地盤,自成家數。據說他的《失空斬》曾博得上海票界名宿程君謀先生的首肯;韓慎先先生在世時對嘯伯也不時指點,嘯伯對韓老始終銘記不忘。我在六十年代曾以五律一首贈嘯伯,只記得最末兩句:“餘、言今往矣,君佔一枝春。”今嘯伯亦往矣,惜哉!


嘯伯一生忠於藝術,為人正直謙和。我曾以“虛心好學,精慮覃思”八字概括他對藝術的態度。記得五十年代,有一天我於午前往訪嘯伯,他剛起床,而調嗓琴師已至。他就讓我清唱,那時我剛從劉曾復先生學會譚派《硃砂痣》,便唱了一折《認子》。嘯伯是有心人,過了好幾年,他對我說:“您給我說說《硃砂痣》吧。”我當時頗為吃驚,一代名家,怎麼會找我這個外行說戲,當時遜謝不遑。嘯伯卻說:“儘管您只會一出,而我會一百出,可是我要把您這一出學會了,我就會一百零一出了。”其虛懷若谷可以想見。於是我就介紹嘯伯認識了劉曾老。嘯伯乃如飢似渴,向劉老學了若干出戏,並對我說:“劉老的藝術真高明,我自以為我唱《戰北原》很不錯了,可是聽劉老一唱,我還得從頭學起。”還有一次,我同嘯伯在宣外菜市口等公共汽車,談起他當年唱“合作戲”演《五花洞》的張天師十分精彩。跟著我聯想到《青石山》的呂祖,便請教他的唱法。他說:“我不會,您給我說說。”於是我倆放過汽車不上,竟站在路旁“說”了一出《青石山》。嘯伯虛心好學,於此可見一斑。


吳小如:回憶奚嘯伯


嘯伯的《白帝城》曾得言菊朋真傳,他此戲早年全宗言派(嘯伯給我說戲時,仍按言派路子多唱一段快三眼)。到中期和晚年,經過反覆揣磨擦,唱法屢變。只要把他四十年代所錄的百代唱片《白帝城》和晚年同一唱段的錄音加以比較,其差別自然分曉。在他赴石家莊前夕,還把《取帥印》出場的西皮搖板改成二黃三眼,連詞帶腔都已想好,並曾向我連唱幾遍。可惜經過十年浩劫,我已忘得一乾二淨(聽說歐陽中石同志還是會唱這段《取帥印》的)。由此可見,嘯伯對藝術的精慮覃思,也是終身不懈的。


早在三十年代,我就看嘯伯的戲了,後來他加入了梅先生的承華社,乃嶄露頭角。最精彩的一次,是1936年天津李宅堂會,嘯伯臨時代餘叔巖演《群英會》。座上賓客原是憋著一股看餘叔巖的心氣兒來看這出戏的,結果嘯伯居然大孚眾望,在與程繼先、蕭長華、侯喜瑞、董俊峰諸老同臺演出的嚴峻考驗下,演來頭頭是道,一下子就把觀眾給唱服了。難得的是,嘯伯的魯肅竟宗譚路(餘、言此戲都是譚路)而不學馬派,仍能唱出俏頭火候,足見身後不凡。後來據聞這次演出是餘叔巖親自推薦的,因此嘯伯本人也格外高興。


敵偽統治時期,嘯伯在北京挑班,與侯喜瑞、裘盛戎、侯玉蘭等同臺。我這裡看他的戲較多,如他與裘合演《罵曹》、《二進宮》雙出,以及《取洛陽》連演《白蟒臺》,還有《捉放》、《斬鄭文》等。奚、裘二人都大賣力氣, 彼此“鰾著勁兒”唱, 十分過癮。還有一次嘯伯貼《奇冤報》,侯喜瑞演包拯,更值得大書特書。


1957年在北京新橋飯店有一次內部演出,嘯伯與張君秋合演《南天門》,這是我解放後看嘯伯的戲最滿意的一次。後來還看過他的《殺惜》和《白帝城》等戲。六十年代初,有人想為嘯伯出一本集子,嘯伯囑我寫一篇東西,全面評價他的表演藝術。我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論文。後來事成泡影,這篇東西由嘯伯交給了某人,至今不知去向。三十年一晃過去了,我卻只能寫下這兩千多字的短文來悼念故人,也算是“慰情聊勝無”吧。

1986年三月寫訖,四月改訂

選自《吳小如戲曲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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