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級酒店頂層竟然有這樣一群人

“我發覺,(夏威夷舞會)格樁事體,從古到今,從來沒發生過。阿拉是為了白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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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好一覺睡到天亮”

五星級酒店頂層竟然有這樣一群人

舞池中跳舞的人們

4月初的一個尋常週日,密密綿綿的細雨飄來,夾著涼涼的氣息。陳澤原從出租車裡下來,穿過老城廂擁擠的人群,慢慢踱步走進豫園萬麗酒店的大堂,徑直走向電梯。

陳澤原今年84歲了,自從2月份知道這裡後,他便每回必來,由女兒陪著,從虹井路的家裡乘出租車過來,風雨無阻。

這間位於酒店22樓的酒吧門面低調隱匿,電梯只能到21樓,出來後要從一扇黑色的門進入,爬一段地板鋪制的樓梯才能到。舞會是兩點準時開始,陳澤原通常會提前半小時到,每次走進酒吧,已經入座的曾小姐和蔡又芳便立即起身,迎上前扶他入座。

“儂好伐?兩個禮拜沒見唻,伊拉格地方上個禮拜被包場唻,就好像長遠沒見了。”蔡女士的嗓音低沉且有磁性。

陳澤原身穿一件深咖啡色的毛衣,裡面的淺藍色襯衫衣領挺括。他在一隻靠牆的大紅色絨布雙人沙發前慢慢坐下,安靜地看著樂隊。

酒吧的佈置簡單清爽,棕色的老式地板,四周用絳紅色簾布裝點,當中兩根大立柱,小圓桌、圓沙發散落在周圍,客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其間,捧杯咖啡或熱茶閒談著,落地窗外風光一覽無遺。

五星級酒店頂層竟然有這樣一群人

樂隊演奏的舞臺在酒吧一角,樂手們穿花衣裳、戴大花環,各自專心地調試著樂器。彈夏威夷吉他的陶順源坐在樂隊正中間,不管燈光多暗,他永遠戴一副深茶色墨鏡,吉他往雙腿上一擺,一股莫名的冷傲氣質隔著墨鏡散發開來。

彈鋼琴的吳恩賚負責排練編曲,客人想唱歌,得提前跟他講,由他來協調樂隊的伴奏。見陳澤原在沙發上坐下來,吳恩賚便從鋼琴旁走過來,拿著樂譜跟他確認歌曲演唱順序。

“老早我每趟來只唱四支,現在升級了,要唱六支,今朝準備上半場唱三隻,下半場唱三隻。”陳澤原講,“到這裡唱幾首歌,回去好一覺睡到天亮,平常夜裡總歸睡不踏實。”

陳澤原,1934年生於上海。每次來唱六支歌。

每個禮拜天下午,豫園萬麗酒店22樓的酒吧裡,都會上演這樣一場將時間隱藏的舞會,門票上取名“夏威夷風情欣賞觀景舞會”。來的客人大多上了年紀,小一點的60多歲,年長的90多,樂隊成員也一個比一個年紀大,團長陶順源今年也75歲了。

在這裡,年齡是一件被忽略的事。樂隊成員們著裝統一,打扮誇張,花花綠綠的襯衫、白得耀眼的長褲、一頂飄逸的牛仔帽,配上顏色鮮豔的大花環,渲染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熱帶海島氣氛。客人也個個穿得山青水綠,男士們襯衫領帶、頭勢清爽,小姐們妝容精緻,靚麗的配飾刻意地點綴。

一時紅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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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原(左二)與愛英文歌的朋友,最右為查理林。

舞會成員中多數人都生於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年少時出入於大華、大光明、國泰等電影院,那些外國電影裡經典的主題曲耳熟能詳。樂隊演奏的音樂也多是那些從前的經典旋律,舞池中一群人談談、笑笑、唱唱、跳跳,臉上不時露出開懷的神情。

每一代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歌,流行於那個時代的經典在時間的塵埃裡漸漸淡了痕跡。但他們不怎麼在意,畢竟在遲暮之年,於這座滄海變桑田的城市中,還能一道分享片刻的昨日重現,也算一段幸事。

陳澤原唱歌多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英文經典歌,許多歌來自於他兒時的記憶。

他出生在馬當路復興中路的石庫門房子裡,從他記事的時候開始,他的父母常帶他去杜美大戲院(今東湖電影院)、南京大戲院(今上海音樂廳)、美琪電影院去看外國電影,那些經典電影裡的插曲讓他印象很深。

四歲那年,為了送父親陳寶驊從香港到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留學,他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從上海坐船到香港去。在香港期間,他跟隨父母到電影院去看過好幾場電影,其中有部電影叫《Rainbow On The River》。看完電影后,他父母又一句一句地教唱電影裡的插曲《賣花歌》。後來從香港返滬途中,他一個人反覆哼唱,將歌詞和旋律銘刻在腦海中。

從9歲開始,陳澤原的命運就像大風中的沙礫,在中國地圖上飄蕩。1943年1月,陳澤源跟隨著母親離開上海,投奔在重慶的父親。全家人一路輾轉顛簸,經過江蘇、安徽、江西、湖南、廣西、貴州等多個省份,這段在戰爭中逃難的路程花了半年多才走完。

抗戰勝利後,一家人得以回到上海。幾年後,朝鮮戰爭爆發,還在育才中學讀書的陳澤原和同學們一起報名參軍,被保送到了解放軍武漢電訊工程專科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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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期的陳澤原

出發前的一天,父親和他一塊去法國公園(即復興公園)散步,在雁蕩路吃了一頓豐盛的西餐,下午兩個人沿著霞飛路(今淮海路)慢慢地散步談天,溫暖的陽光從梧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特別美。

分別時,父親給了陳澤原一些錢,讓他乘車回同孚路(今石門一路)的家,並對他講,“你和妹妹過幾天就要離開家,離開上海了,我不再送你們了,好好讀書。”“畢業以後,多多寫信給你母親,也不要忘了我。”

那是1950年,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1955年,父親受潘漢年事件牽連入獄近20年,於1975年病逝。這25年中,陳澤原從武漢到重慶,再轉業去了北大荒,茫茫荒原的日子幾多艱險,遭遇野獸出沒,還曾患上赤痢差點丟了性命,後來又輾轉到北京進修學習。1961年,他調幹到新疆石河子工作,總算在那裡紮根安家。

一直到父親過世,陳澤原都沒能再知曉任何關於父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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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陳澤原(左四)剛去北大荒不久

自17歲離開上海後,陳澤原很少有機會唱那些自己喜愛的英文歌了。偶爾夜深人靜,他會翻出筆記本,把父母教過的歌寫下來。

60年代初,他在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水利電力學校教書,一對從上海來的夫婦無意中翻到他的一個本子,裡面寫著《賣花歌》的歌詞。這對夫婦比陳澤原大了十幾歲,他們在讀中學時就很喜歡唱。沒想到多年後在離上海八千里的地方,還有機會遇到少年時唱過的歌。三個人哼唱著歌的旋律,一時紅了眼圈。

1963年,陳澤原與小自己十歲的學生吳宜生結婚了,兩人共同養育了三個兒女。陳澤原在新疆做了很多年學校校長,還在校園裡開設了音樂班,自己給學生上音樂賞析課。

31年後,他們一起退休回滬。每週他幾乎都會跟愛人一起到新客站的崑崙舞廳去唱歌,他在臺上唱,愛人在下面聽。後來他愛人生病的五六年時間中,為了專心在家照顧她,陳澤原一次都沒再去唱過歌。

“去年6月份,我愛人去世了,我心裡放不下,半年都不怎麼出門。後頭子女們勸我,儂還是要好好活。想來想去,我還是最歡喜唱英文歌,迭個事體(唱歌)蠻怪呃,儂好把自己的情感放在歌裡。那些經典的老英文歌伴隨我七八十年,有時唱著唱著,就會想起那些已經離開的人。”

“現在不還是這麼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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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恩賚,1957年生於上海,他負責樂隊的編曲和排練。

到五月份,夏威夷舞會已經辦了十個月。每次舞會開場,坐在鋼琴後面的吳恩賚表面平靜低調,內心思緒萬千。40年前,他曾懷著無人能出其右的自信,在高考剛恢復時,連續兩年報考頂尖音樂學府的作曲系並落榜。那時他大概沒想到,許多年後的某一天,他會在上海灘鬧市區的五星級酒店裡,發起這場舞會,實現自己編曲的夢。

“我發覺,(夏威夷舞會)格樁事體,從古到今,從來沒發生過。阿拉排練沒鈔票的,演出也沒啥鈔票。但阿拉是為了白相呀,一幫退休的人,搞音樂不是業餘消遣,是純粹的愛好。”吳恩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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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小姐(左)和蔡女士

吳恩賚生於1957年,10歲出頭時,他哥哥要去安徽插隊。為了讓離鄉背景的哥哥少吃點苦,家裡人聘請了一位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上門教他小提琴,學費就是一個月一隻雞。那時吳恩賚跟在哥哥後面學琴,再積攢零花錢溜到“淮國舊”(國營淮海舊貨商店)去買二手樂器,自己一點點摸索。

小時候他家在淮海路重慶路口,上海婦女用品商店對面,“淮國舊”就在他家隔壁。那個年代,他算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孩子,經歷過三次抄家。因為在家裡年紀最小,每回被批鬥時,他總是站在隊伍的最末,手裡拿一隻煮牛奶的壺子敲。

比起家裡的變故,他更害怕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一出門就被人欺負,帽子被搶掉、書包被扔在地上、身上被吐唾沫……還有因為內容不夠深刻而一遍一遍重寫的材料。

少年時期的經歷刻骨銘心。17歲那年,吳恩賚去到南匯農場,作為農場宣傳小分隊的一員,參與籌備一年一度到上海的文藝匯演。那時他卯足了勁,暗暗想爭一口氣,準備節目時格外投入。每趟四五個節目從零開始,編曲、配樂到歌舞表演,所有細節他都反覆斟酌,事無鉅細。

在農場的第四年,正逢高考恢復,當時已籌備過四年文藝匯演的吳恩賚自信心爆棚。第一年高考,他決定報考心目中最嗲的學校和最嗲的專業,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出來後做啥我根本不曉得,但就覺得這個最高級。”第一年進複試後,再沒有下文了。

吳恩賚不是那種輕言放棄的人。第二年,他降低姿態,報考了上海音樂學院的作曲指揮系,結果複試後又沒了音訊。

到了第三年,備受打擊的他終於決定將心態放到最低最低。他想,只要能上大學、離開農場就行,隨便哪個師範學校都好。報名截止日那天清早,吳恩賚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想再爭取一下農場的介紹信。

他橫算豎算,雖然這段時間遲遲沒拿到介紹信,但只要最後一天順利,等會騎兩個小時自行車,再換兩部大巴,黃浦江擺渡後坐公交車趕到學校,興許還來得及報名。

“結果負責開介紹信的人還是講,儂第三趟了,不好再開了。”吳恩賚說,“我就這樣浪費了三年辰光,後頭又在農場待了整整四年。”

許多年後,吳恩賚認識了不少音樂圈的朋友,他無意中聽聞,自己報考的那年,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只錄取了一個人,就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曲作者金月苓。這個有點無從考據的消息一直讓他很唏噓,“回想起來格個辰光蠻幼稚的,大概來賽(厲害)的人都容易天真吧。”

1990年,還在工廠上班的吳恩賚每晚都到新客站的崑崙舞廳去彈琴,每天晚上8點到10點半甚至更晚,一做就是17年。“我辰光沒浪費脫,人家夜裡廂搓麻將,我去彈琴。這也算是一種上海人的小資生活吧。”

去年2月,吳恩賚在酒吧經理的支持下,和幾個愛好音樂的朋友一道開始籌備夏威夷風情舞會,經過幾個月的排練,去年7月24日,舞會以每週一次的形式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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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舞會誕生後,伊拉就特別歡喜來。來的這幫人呢,多少有點小資情調,在五星級酒店上頭,伊拉覺得老安全、老清爽,還有咖啡吃吃,老開心呃。這裡年紀80歲朝上的客人蠻多的,阿拉歡喜彈,伊拉歡喜聽,不是蠻好?”

“到今朝為止,舞會里的客人大部分都是我粉絲。為啥伊拉歡喜到我這裡來唱歌唻?伊拉歡喜唱英文歌呀,唱英文歌麼,總要有人伴奏的,我肚皮裡廂譜子多呀。

“畢竟我是學過作曲的,雖然是自學,但噶多年數積累下來,這就叫厚積薄發。不管儂唱啥調,我就幫儂彈啥調,老好用呃。要是有天我老了,也有人像這樣為我來伴奏,那就好了。”

除了每週例行的排練和演出外,每天吳恩賚都要花很多時間為樂隊編曲。“去年樂隊剛成立辰光,阿拉只有三十首曲子,現在要三百首唻,都是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寫出來的,比當年工作還要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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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的“靈魂”是舞臺上伴奏的樂隊

下午四點半,舞會落幕,客人們各自散去。吳恩賚在吸菸室裡坐下,連抽了三支菸,放鬆地靠在沙發背上。“有辰光想想自己經過的路,一歇歇感到虛度了,啥事體都沒幹成,一歇歇又覺得,自己經歷了那麼多事體,蠻充實的。有辰光受了氣,覺得委屈,委屈到想去死,現在不還是這麼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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