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文︱楊絳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楊絳,是我國著名翻譯家、文學家、戲劇家,也是中國最後一位被尊稱“先生”的女性。

她生於亂世,卻懷一顆與世無爭的心,她跨越了一個多世紀,一路走來從容而坦然。歷經人生的起起落落,歷經戰火、疾病、生離死別,依舊能夠平靜、充實又不卑不亢地生活。

楊絳先生的主要作品有《洗澡》《幹校六記》《我們仨》和《走到人生邊上》,譯有《堂吉訶德》《小癩子》等。她還親手整理錢鍾書先生的遺著,先後出版了《錢鍾書集》《錢鍾書手稿集》等。

世人把她的一生稱為“傳奇”,而她只是認為“沒有虛度此生”而已。前天是楊絳先生逝世兩週年,我們整理了先生的部分語錄,以作懷念。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與錢鍾書的相處

沒有生離,只有死別

楊絳評錢鍾書《圍城》

1989年導演黃蜀芹要把他的《圍城》搬上銀幕,來我家討論如何突出主題,我覺得應表達《圍城》的主要內涵,立即寫了兩句話給她,那就是:

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

城外的人想衝進去。

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

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意思是“圍城”的含義,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錢鍾書很贊同我的概括和解析,覺得這個關鍵詞“實獲我心”。

——摘自《文匯報·筆會》筆談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門當戶對並不重要

我是一位老人,淨說些老話。對於時代,我是落伍者,沒有什麼良言貢獻給現代婚姻。只是在物質至上的時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輕的朋友,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支持和鼓勵,兩情相悅。

我以為,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係,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該是能做得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門當戶對及其他,並不重要。

——摘自《文匯報·筆會》筆談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這種愛不是盲目,而是理解

抗戰時期,生活艱難,從大小姐到老媽子,對我來說,角色變化而已,很自然,並不感覺委屈。為什麼,因為愛,出於對丈夫的愛。我愛丈夫,勝過自己。我瞭解錢鍾書的價值,我願為他研究著述志業的成功,為充分發揮他的潛力、創造力而犧牲自己。這種愛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覺的相互支持。

我成名比錢鍾書早,我寫的幾個劇本被搬上舞臺後,他在文化圈裡被人介紹為“楊絳的丈夫”。但我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價值。我賴以成名的幾齣喜劇,能夠和《圍城》比嗎?所以,當他說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時,我不僅贊成,還很高興。我要他減少教課鐘點,致力寫作。為節省開銷,我辭掉女傭,心甘情願地做“灶下婢”。

——摘自《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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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並不驕傲

錢鍾書只是博學、自信,並不驕傲,我為什麼非要承認他驕傲不可呢?

錢鍾書的博學是公認的,當代學者有幾人能相比的嗎?

解放前曾任故宮博物院領導的徐森玉老人曾對我說,如默存者“二百年三百年一見”。

美國哈佛大學英美文學與比較文學教授哈里·萊文(HarryLevin)著作等身,是享譽西方學壇的名家,萊文的高傲也是有名的,對慕名選他課的學生,他挑剔、拒絕,理由是“你已有幸選過我一門課啦,應當讓讓別人……”。就是這個高傲的人,與錢鍾書會見談學後回去,悶悶冒出一句:“我自慚形穢!”(I'mhumbled!)陪同的朱虹女士問他為什麼,他說:“我所知道的一切,他都在行。可是他還有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我一無所知。”

——摘自《文匯報·筆會》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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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方法

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如何降伏小朋友

個性是天生的,到老不變。有修養的人可以約束自己。

可是天生的急性子不能約束成慢性子;慢性子也不能修養成急性子。嬰兒初生,啼聲裡就帶出他的個性。急性子哭聲躁急,慢性子哭聲悠緩。

從生到死,個性不變。

我曾當過三年小學教員,專教初小一、二年級。我的學生都是窮人家孩子,很野,也很難管。我發現小學生像《太平廣記》《夷堅志》等神怪小說裡的精怪,叫出他的名字,他就降服了。如稱“小朋友”,他覺得與他無關。我教過三、四班的新生,從未見到個性相同的學生。

——摘自《走到人生邊上》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好的教育要啟發人的學習興趣

我體會,“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和學習的自覺性,培養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和不斷完善自己。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讓他們潛移默化。這方面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

我自己就是受父母師長的影響,由淘氣轉向好學的。小時候,看爸爸說話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報》評論一篇接一篇,浩氣沖天,擲地有聲。我佩服又好奇,請教秘訣,爸爸說:“哪有什麼秘訣?多讀書,讀好書罷了。”媽媽操勞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總要翻翻古典文學和現代小說,讀得津津有味。我學他們的樣,找父親藏書來讀,果然有趣,從此“好讀書,讀好書”入迷。

——摘自《文匯報·筆會》筆談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對女兒言傳身教

我不懂現代教育,對女兒錢瑗,所用的教育也只是言傳身教。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想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兒,我們是媽媽的兩個小頑童,爸爸還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我又變成最大的,鍾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

我們對女兒錢瑗,也從不訓示。她見我和鍾書嗜讀,也猴兒學人,照模照樣拿本書來讀,居然漸漸入道。她學外文,有個很難的單詞,翻了三部詞典也未查著,跑來問爸爸,鍾書不告訴,讓她自己繼續查,查到第五部辭典果然找著。

——摘自《我們仨》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爭

但是,儘管這麼說,我卻覺得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三個或四個五個不等。只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我們一同承擔,困難就不復困難;我們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

——摘自《我們仨》

處世哲學

身處卑微,方能看到世態真相

含忍是為了自由

細細想來,我這也忍,那也忍,無非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內心的平靜。你罵我,我一笑置之。你打我,我決不還手。若你拿了刀子要殺我,我會說:“你我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為我當殺人犯呢?我哪裡礙了你的道兒呢?”

所以含忍是保自己的盔甲,抵禦侵犯的盾牌。我穿了“隱身衣”,別人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別人,我甘心當個“零”,人家不把我當個東西,我正好可以把看不起我的人看個透。

這樣,我就可以追求自由,張揚個性。所以我說,含忍和自由是辯證的統一。含忍是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

——摘自《走在人生邊上》

誰做得了主?

我們思考問題,不能輕心大意地肯定,也不能逢到疑惑就輕心大意地否定。這樣,我們就失去思考的能力,走入迷宮,在迷茫中懷疑、失望而絕望了。

每個人如回顧自己一生的經歷,會看到某事錯了,某事不該的。但當時或是出於私心,或是出於無知,或虛榮,或驕矜等等,於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或該做的沒做,犯了種種錯誤。而事情已成過去。靈性良心事後負疚抱愧,已追悔莫及。當時卻是不由自主。

我曾讀過伯格森的《時間與自由意志》。讀時想必半懂不懂,所以全書的內容和結論全都忘了,只記得一句時常縈迴心頭的話:人在當時處境中,像旋渦中的一片落葉或枯草,身不由己。

不錯啊,人做得了主嗎?

——摘自《走在人生邊上》

瞭解自己,不是容易

瞭解自己,不是容易。頭腦裡的智力是很狡猾的,會找出種種歪理來支持自身的私慾。得對自己毫無偏愛,像偵探偵察嫌疑犯那麼窺伺自己,在自己毫無防備、毫無掩飾的時候——例如在夢中、在醉中、在將睡未睡的胡思亂想中,或心滿意足、得意忘形時,捉住自己平時不願或不敢承認的私心雜願。

在這種境界,有誠意擺正自己的心而不自欺的,會憬然警覺:“啊!我自以為沒這種想頭了,原來是我沒有看透自己!”一個人如果能看明自己是自欺欺人,就老實了,就不偏護自己了。

——摘自《走在人生邊上》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我的自問自答,只可以到此為止了

我站在人生邊上,向後看,是要探索人生的價值。人活一輩子,鍛鍊了一輩子,總會有或多或少的成績。能有成績,就不是虛生此世了。向前看呢,再往前去就離開人世了。靈魂既然不死,就和靈魂自稱的“我”,還在一處呢。

這個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爐,燒煉出一批又一批品質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質也不相同的靈魂。有關這些靈魂的問題,我能知道什麼?我只能胡思亂想罷了。我無從問起,也無從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為不知”,我的自問自答,只可以到此為止了。

——摘自《走在人生邊上》

楊絳:女兒是我最好的作品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雜著煩惱和憂慮。”當家人相繼離世後,楊絳一筆一筆寫下人生最溫暖的時光,92歲那年寫出了《我們仨》,書中的錢鍾書、阿圓有多討喜,回憶的時光有多溫馨歡愉,她的思念就有多痛苦。

楊絳曾說:“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

2016年5月25日,先生終於結束了孤獨的尋覓,踏上歸途,享年105歲。

你們仨終於團聚了,再也不會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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