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录像厅成长出来的一代人,已经成为当今文学的主力军

村庄文学的衰落,县城文学的开始——读邵丽《挂职笔记》

文|袁复生

县城是这些年里,70、80作者都比较有兴趣的题材。

很多年以前,很多文学家笔下的故事起源在于村庄,所谓田野牧歌时代,自然的细致变化,令人神往的可口风物,加上甜腻的乡愁、淳朴善良的古风、牺牲个体的伟大胸怀,再配置以民间宗教的异色,以及家族之间的种种耕读传家与灵光一闪的传奇故事,偶尔还有一些人性的释放,来一点疯子、老光棍、神婆神汉,基本构成了我们村庄写作的基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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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几岁开始系统阅读沈从文、贾平凹,已经有了一个基本底色,再看大部分的乡村写作,觉得大部分格局狭小,叙事重复。

在这条线索之中,韩少功的见识最高,我最喜欢的是《山南水北》,因为他是返乡,又在地,作为文化精英的思想自觉与融入本土的深度,平衡得非常好。

二十几岁,我也在长沙读过谢宗玉的《遍地药香》,切入口非常精确,写了他老家益阳的乡野风光与生活艰苦。

还有舒飞廉的《草木一村》,文笔之精致,修炼之纯熟,承接古汉语的精髓之到位,堪为当代汉语节奏感与修辞的典范。

其中颇为异类的是山西作家曹乃谦,他的写作凝练于痛苦,聚焦于家国的巨大痛点,即大饥荒时代的山西农村,但他的高明之处,不仅写了食欲对于饥荒时代人们的折磨,也写了性欲对于大匮乏的人群的磨损与绝望,他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我觉得是一部巨作,令人荣幸的是,他台湾版的著作还收录了我对他的访谈作为后记。

但到了今天,村庄作为故事起源的写作,已经很难激发出我们阅读的荷尔蒙了,这不仅是因为村庄在消失,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村庄的文化观念、生活形态、经济模式已经城市化了,虚构的故事无法被放置到真实的境况之内去予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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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是一种途径,所以我们看到了梁鸿的系列著作,越来越被重视,从《中国在梁庄》开始,她对村庄的注视已经将城市与村庄连接在一起了。

更多的作者干脆放弃了村庄,为一个村立传的野心,变得无足轻重。县城,成为了更多写作者的起点,这与大部分农家子弟的教育路径一致,更多的人们中学期间就进了县城求学,高考之后再进入大城市阅历。此后接触到了更大的世界。

在我的阅读经验中,县城书写比较顽强的是南京作家曹寇,他今年干脆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在县城》,曹寇的小说设置有一点特别,一个外地的陌生县城,成为了百无聊赖的普通人设主角的逃逸之地,也没有什么由来地相约去旅行,这种旅行路线十分之平庸,但相对于更无聊的精神生活,也算是一种更新。

近年来最受评论界关注的70后作家阿乙,很多作品都是与县城有关,比如《模范青年》写的就是两个县城青年不同的命运分野,一个出走,一个慢慢融入到县城,最后郁郁寡欢而死。最近韩东拍摄的电影《在码头》,看资料也像是一个县城故事。章明导演的电影《郎在对门唱山歌》、《他们的名字叫红》等都是县城背景。当然,同样具有国际影响的导演贾樟柯,他的县城故事或者说小城故事,更大范围地触动着人们的情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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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时间,在深圳高铁站换乘,在罗湖商城的过道处,看到了一家摆摊售卖的过期杂志与书籍的门店,竟然发现选书的品质都还不错,尤其是人文社科与宗教类,最终我挑了一本《挂职笔记》的书。作者邵丽,我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一看简历,也是著名的青年作家了,获得过鲁迅文学奖等各种奖项,还是河南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但我买这本书主要的原因时看起来不像小说,像是关于在一个县城挂职的非虚构作品。

这本书分为上下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以非虚构的形式出现的,作为挂职副县长的“我”,见证与参与了各种故事的发展与发现,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有的是为了退休还是离休待遇多次上访的县委副书记周春江,也有为了多生一个孙子让儿子违反计划生育而提前退休的副县长,还有开皮包公司跑项目的能人,还有现任县委书记,还有被称为刘县长的县委老司机,也有祖传手艺的县委食堂大厨。

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叫《第四十圈》,一桩屠户齐光禄杀死一个派出所所长并肢解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手法之凶残,举县震动,也成为邻县的反面教材。这种传播面极广的案例,自然也就被不同的角度诠释着,故事拥有了很多的版本,“我”通过对不同版本的了解,逐渐进入到了故事的核心,这里面有两代底层人物的创业、挫败、努力东山再起,最后又渺茫失败的故事,造就他们失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公权力的不当介入。


比如,第一代人是岳父牛坠子,他开始承包了豫金宾馆,但经营火爆之际被主管单位忽然收回,自此过上了皮包公司老板的奔波之路,不得不把因为婚礼意外流产被离婚的女儿,嫁给了屠户齐光禄,齐光禄一家的故事悲苦,但最终在菜市场的肉铺赢得了口碑与市场,这个时候县城派出所所长的内弟,就上门开始接管这几个肉铺的经营权。几经周折,最终齐光禄的妻子也被劳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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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失败的齐光禄进入了私人复仇的道路,这里面有一个隐喻,齐光禄肢解派出所所长的刀法,是牛坠子教的,齐光禄不仅延续了牛坠子的失败,也学会了他的成功的技能,但最终使用了这个技能完成了血腥复仇。复仇成为县城传奇的主力素材,在另一篇《刘万福案件》中,也是如此。刘万福手刃调戏自己老婆,强奸自己女儿的刘七。但在故事即将结束时又有了反转——张和平嘱咐我说:“赵县长,这事儿你要是写成小说的话,也不能把刘七儿写得那么坏。我前天去监狱看看大哥,他也是这个意思。”“为什么呢?”我很吃惊。“其实刘七儿这个人也办了不少好事,进村的路都是他修的,村里建校没钱也都是他捐的。”嗯,我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最懂辩证法的是人民群众,这话没错儿。“刘七的爹也没那么坏,三年自然灾害那些年,他私自让老百姓在山上偷偷地种果树养家禽家畜,也冒着杀头的危险哩!”

如果是单纯地写复仇,那么未免有点过于猎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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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挂职笔记》中,有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却重重地把我打动了。县委食堂的大厨,有祖传的绝活,他很喜欢乱搞男女关系,被有妇之夫打上门来,导致被开除,但从此整个县委的招待费用大增,因为大家不愿意去食堂吃饭了,只得再返聘他回来。但有一天,大厨问“我”:赵县长,你觉得今天的菜怎么样?“我”一如既往地说好。大厨问,你不觉得今天的菜咸了吗?“我”不由得一愣。大厨说,我是故意加了一把盐。因为你总是说好,今天这么咸你也不投诉我,说明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像你这样,还不如经常开骂我的领导。他们骂我,那是因为在乎我的手艺。“我”于是再一次一愣。这个食堂的对话,有一定的戏剧性,冲突很不激烈,但却直指人心,一个最普通的角色,他也有他自己非常得意的地方,渴望被尊重,被认同。

我们通常觉得县城是一个平庸的世界,里面人们也被狭窄的空间、重复的生活节奏所限制,缺乏个性,妥协自我,大家都很丧,不管是最普通的农民、职工,还是县委书记,但邵丽通过不同的故事,在不同的层面,试图书写那些为了自我而存在的人性的冲动与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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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上半部分的内容,几乎每一篇都好看,故事也错综复杂,我们能看到的时代变化的痕迹,还有斑驳杂陈的人性。这里的县城故事,真实感很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色彩与性格,这种大胆使用非虚构叙事的方式来写作的小说,从容道来,但却有足够的力量吸引人的阅读,促使人去思考。

在《挂职笔记》的世界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其平凡的沙滩上,一群命运并不成功,快乐指数也并不高的人们,他们对生活与命运的微小的抵抗,他们对自我的珍惜与在乎,被写作者一点一滴挖掘出来,细细微微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样的呈现,恐怕也是县城文学的一种魅力所在。

在这个从村庄到大都市的中转站里,他时常被忽视,因为物质生活的不够丰富,以及精神生活配套的缺乏,长期以来,这里的故事没有被人倾听,这里的声音没有被人记录,关于这里的表达,也带着很强烈城市中心主义者的俯视,这种俯视就是隔膜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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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某些价值,就是增强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力,而不是相反。

在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中,很多村庄文学被强烈地理想国化,成为一种不负责任的想象,以及不切实际的美化,缺少了真实感,这样的写作看上去很文学,但实际上大大削弱了我们对世界真实的理解,也是对美好情感的一种损耗,这一类“村庄文学”的衰落,在所难免。

而县城文学,进入了一个重新需要被审视的时候了,这不仅是因为随着交通与信息流的增强,每个身处其中的人们自我表达的需求的提升,以及像我们这些“县城之子”“网吧少年”逐渐开始了思考与探索。“县城”像是一个隐喻,意味着一种流动性与重复性的混合,也意味着一种平庸世俗生活对于个体的限制与满足,曾经野心勃勃的是县城,曾经幻听幻视的也是县城,曾经无奈叹息的是县城,曾经与众不同的也是县城,没有一种生活是不可以被发现和被记录的,县城也是如此。当我们放弃成见,去走进去,会发现,我们习以为常的景观背后,自有另一层意味。

2017年12月13日星期三

于长沙梅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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