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昇明:一个作家的祁县行

李昇明:一个作家的祁县行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回味这首古诗的意境,唯有在西行路上才能体会出其中三味。想不到连天公也如此配合,当我不经意间走进了南北茶马古道的重镇山西祁县时,次日早晨,天空被黄色的沙尘覆盖,天气有点微凉;登高一望,一股苍凉、怀古的情绪填满了我的胸怀。祁县是出过诗佛王维的地方,他写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还在今天流传。

我有点恍惚了,眼前有个幻象,古道西风就在眼前,有一条长长的骆驼队伍在古道穿行,一路向北缓行,慢慢的消逝在遥远的天际线。古代的运输困难,开辟出如此的茶马古道,令后人难以置信,传说这些骆驼商队从茶叶的产地福建下梅村出发,途径武汉,辗转山西,走过了水路换山路,延伸到遥远的蒙古和俄罗斯。两百年来,掌握这条古道茶叶买卖的商人是汉人,就是眼前这片祁县土地的主人:山西票号。也叫晋商。

李昇明:一个作家的祁县行

晋商文化曾在改革开放初期被拿出来讨论,吸引过文化大师费孝通,他那行行重行行的脚步,四处从乡土中国挖掘发展的力量,在1994年踏入过山西的土地,那时候他已经是84岁高龄,和著名的台湾学者李亦园(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结伴而行,两位很有智慧的老人一唱一和,不约而同要为乔家“打抱不平”。为什么呢?

他们讨论晋商与土地和血缘关系结合了,与传统文化结合了,主人乔致庸领导了一个好人家,和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说的妻妾成群不是一回事,张艺谋导演只是用乔家大院做拍摄背景,也可能会让人误解乔家。现实的乔致庸确实喜欢挂灯笼,开新店就点亮灯笼,显示生意红火,乔家后来有二百多家票号和几十家粮油店,可见他们会经常点亮灯笼;却从不纳妾,也不允许子孙纳妾,家风家规严得很,才会有两百年基业长青。1953年因为政治原因才关门倒闭。当然电影大片也带红了乔家大院的旅游。

费先生还要和西方著名学者好好理论一番,Max Weber发现西方基督教的新教精神,获得的地位很高,还断言东方文化无法自发地发展出现代的企业。可能是因为中国没有整理出晋商文化,以及没有翻译出外文。李亦园从东家和掌柜的关系看到股权和管理权分离是现代企业的萌芽。费先生是一双民族的眼睛,看到了在农牧结合地带的山西,因为交换而诞生出晋商,乔致庸是一个负气出走的少年,归来却是一个票号巨贾,以家乡为根基发展金融事业。祁县古城的渠家大院也很厉害,与乔家是亲戚关系。晋商的票号是一个天下闻名的群体,分布在祁县等三个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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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我想停下脚步,坐在庭院中喝一口茶水,体会一下身在乔家大院的感觉,想像当年的主人们穿梭往来的身影。他们的一举一动透露出勤恳、俭约、忠诚和仗义,他们的小孩子在一座家庭书院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他们有时候也看电影、打网球,享受近代文明的快乐。他们的孩子出洋留学最早,回来后做了少东家。他们对待下人也讲究厚待,听说有的下人甘愿为主人顶罪。印象最深的是看到门楣上的三个字:学吃亏。次日在渠家大院也看到了,渠家大院的建筑似乎更考究一些,因为在古城里,占地也更有限,于是把钱花在砖雕、木雕和石雕上。

站立在古城的大街上,感觉文明从天而降,被遗弃在一片荒漠之中。人们三五成群的,来到这儿探寻茶马古道,感受历史的时钟曾经在某个时刻停摆了,留下了昨日的辉煌。也许,年代的久远会增加旧建筑的魅力,这是唯一的安慰罢,无力再追问历史的时钟为什么停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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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我用脚走疼的代价换来的一些祁县印象。从踏入祁县的土地起,我不停地观看,匆忙中扫描过湿地和高山、大院和古城,学校和博物馆,玻璃厂和养老院。除了看到一些成长的变化外,也感到一点困惑,听一个村长说,本来我们村有四五千人,现在尚有两千多人,实际上一千人都看不见,有的人过年也不回来了。由于乡村人纷纷被城市的梦想给带走了,山腰上的土地也弃耕了,以后谁来守望土地?我们只能重复欧美式的城市文明吗?有个山西农大的退休教授,流转了弃耕的五千亩山地,舍不得就这么荒废掉。

行走中想自由地找人聊聊,时间却不允许,和偶遇的华大专家简单说了几句话也好,他说有的人是做三农历史资料研究的,有的人是提出三农问题的解决办法的,费先生属于后者,以后找机会和我继续讨论。祁县的文化旅游也是需要讨论的,这是祁县手上握的一张大牌,乔家大院一年有二百多万游客,可惜他们全部是过路客,没有人住下来,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在乔家大院的周围,眼前的几百亩地变成了一片工地,等到旅游服务区建设好了,才能把一些游客留下来。这是一个好方向,把人留下来才能带动旅游消费。

游古城的人还是不多,不能和乔家大院相提并论,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我习惯是从文化变迁的角度看古城的变化,不是拍摄唯美的古村镇纪录片,想看到真实的原貌。茶马古道的古城的确是衰落了,我的心中尚有一丝欣慰,好歹没有被破坏掉,就保留了未来的一线希望;我们可否做到“南有乌镇、北有祁县”,一个是小桥流水人家,一个是古道西风瘦马。这是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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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知易行难,如今的解读是“行难,知也不易”。祁县的一些朋友看过我的书,我们预约在一个下午举办读书会,可以听听他们怎么看《中国人的自觉:费孝通传》,怎么看他们生活中的祁县,做一个文化对话。我带着太过粗浅的祁县印象走进现场,一个叫尚书苑的地方。县委吴文胜书记亲自到场、县政协主席李郁明主持读书会,县人大副主任闫朝晖出席,还有县文化旅游委和县新闻中心的领导也来了,几乎囊括了一个县的班子,还有各行业的朋友们,听完介绍后,我觉得这样的搭配很好,后来被印证了。

当年讨论祁县的票号巨贾,费先生为了亲近听众,曾这么解释天地人:历史机遇指天,地理优势指地,人的素质指人,晋商是天地人造就出来的。我换一种角度,倾听当今祁县人如何认识自己?会更贴近读书会的实际情况。摘录几个发言,看他们怎么谈自己。养老院的尚巾院长说:看了这本书后,从费先生的“温州模式”获得了启示,想为自己的健康养老事业也找个发展模式。她欣赏费先生终生在谋求中国经济的发展,感知中国发展的问题和差距,学习他的大我,对突破自己的小我有用。她的发言属于做实事、做好事,符合费先生的一贯风格。

有个农民作家王甫兴纯属谈写作,他从小做过农民,曾经对费先生写的《乡土中国》爱不惜手,近期看过写费先生的人物传记,了解了丰富迷人的中国社会。传记是非虚构写作,是最费时费力的,要做足调查功夫,有丰厚的文化学识才行。我们写虚构的文学作品可以信马由缰的放开想象力。非虚构写作注重纪实,又和纪实文学不一样,非虚构写作中要从纪实的题材里写出戏剧性、写出可读性来。我觉得这本书写得非常好,对作者李昇明先生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他的发言可内行了,古城隐藏有文学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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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一种生产力,谁说不是呢?认识自己越准确,发力也越准确,为了从这片土地凝聚出来的理想,也为了从家族历史凝聚出来的使命。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多摘引一些经典发言,从他们的自我表达中可以看到一个生动的祁县。祁县晋商文化研究所范维令所长说,在写作《茶和万里》和《渠本翘传》之余,看了这本《中国人的自觉:费孝通传》,已看了九章。我认为只有李先生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化名人传志,有文章结构新颖、人物形象鲜活、分析人物深邃、文笔语言优美的四大特色,对我完成《渠本翘传》有及时雨的借鉴意义。费孝通先生一生唯一的目标是了解中国和中国人,我一生唯一的目标是了解祁县和祁县人。

古城的名字现在叫昭馀镇,镇委书记薛瑞刚说:对这本书有初步的认识,是来自农村、描绘农村、发展农村和振兴农村。以前只记得费老是全国政协和人大的领导,并不知道他是人文泰斗,看李老师这本书后,对我感触最深的是中国文化的自觉,费老之所以把“文化自觉”看作是我们这个社会真正走向现代化的路径,是因为现代中国是乡土中国的逻辑延伸。然而,中国的现代化时期一直将传统、农民和乡村视为现代化的他者,视为需要抛弃或改造的对象。一个背叛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是不可能发展起来的,还可能上演一幕幕历史悲剧。感谢他,这位古城的守护者,以古人之规矩,创今人之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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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祁县中学的两位老师各自谈读书人的感受,不约而同谈到了士的精神。士者,三军可夺帅,不可夺志。史德仁老师说:读李昇明先生的书,犹如打开了尘封的史册,看到了费孝通先生经历的成长环境和风风雨雨,看到了他的不朽人格。同里小镇出过状元,还有上百名进士举人,足见读书风气之浓。几年来我们县委县政府大力营造读书风气,可我依然感觉我们的读书风气不浓厚,还没有出现在祁县和晋中有名的读书世家大族。明清以来,我们靠商业名噪一时,现在没有当时的上天垂顾,祁县的再度崛起,主要出路在读书。

罗瑞英老师说:自己有个职业习惯,陪孩子写作业,中间不停地指出字要写得工整,不搞小动作,自从拿到这本书后,沉浸在书里,顾不上管他,他反而很高兴了。阅读时她还即兴朗读一段黄河水的描写,儿子听完也忍不住凑过来看上一会儿。书中着意书写的人物——费孝通,更是深深吸引了我,怎一个“士”字了得。王维在不如意时选择做一个隐士,费孝通先生却把乡土的“土”当成不加雕琢的自然美,先生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体现在改变这片土地的实际行动上。自己作为一个语文教育工作着,也应该以培育治国安邦的大才为宗旨。

李昇明:一个作家的祁县行

祁县吴文胜书记给读书会来一个收官之笔,回顾我们的交往经历,肯定我们的神交。他说今天的读书会意义非凡,《中国人的自觉:费孝通传》这本书,把祁县、费孝通先生和李昇明老师联系在一起,列入全县第五个全民读书年的推荐书目,希望大家都来读这本书,让更多的人汲取更多的能量。费孝通先生在晚年写过一首十六字的励志诗:“胸怀全局,脚踏实地,志在富民,皓首不移。”,这是费老先生的人格魅力,这种魅力不仅不过时,而且难以企及,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永远学习,同时也深深的反思祁县的大事,反思祁县人的精神生活。

看到朋友们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只说心中除了感谢还是感谢,有的评价过奖了。这样的地方读书会比我预期的效果好,在京城讨论读书话题缺少这样的地缘性,也不如地方鲜活。刚才有位罗老师说起我描述的黄河,那是我反复行走黄河换来的。也很惊讶在祁县能听到讨论士的精神,费先生是近代以来最具有代表性的士大夫,他和乡村中国人是内心相通的,实实在在的帮他们找活路和出路,有大爱,也有大智,为中国从农业社会过渡到工业社会出过力。我们今天也在面临转型困难,和那时候没法说,没法比,我们需要和自己生活的土地、和水、和历史再一次好好谈谈,争取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这也是自觉。

李昇明:一个作家的祁县行

文化需要代代相传,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有点接不上传统文脉了,在祁县讨论《中国人的自觉:费孝通传》,仅是一个开始。从北到南,晋商文化、徽商文化和浙商文化等三家曾经是各美其美,现在浙商文化的温度似乎更热一点,传承做得好一些,南北有点不平衡了,看来晋商文化需要赶上来,需要返本知新。当年的乔家大院是中国票号的领先者,列入世界五百强企业也没有问题。年轻的游客不太明白,以为自己现代化了,不需要传统了。假如乔家票号还在,他的现代化我们依旧是望尘莫及,却不会丢了民族的灵魂。

历史没有走,传统就是现代,人们不断地给传统做出新的诠释。如果我可以留下一点寄语,我想说:我们号称文明古国,每年的欧美游客数量却比不上南韩和日本。我们拥有的古城不多了,想要找回文化的话语权,它就在这些古城里,这是大事业。我是微小的,尽一份微小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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