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三雙繡花鞋。她說，不是穿的，是她結婚時陪嫁來的一種擺設。
小時候，我們沒有東西玩，母親的繡花鞋就成了我們的玩具。直到我們長大，那富麗繁華，精緻美麗的繡花鞋已經是髒兮兮的了。母親捨不得丟掉，把它們洗洗乾淨，用舊布裹起收進了櫃子裡。
那三雙繡花鞋就這樣被我們全家人忘掉了。直到破四舊開始，外面的世界在砸祠堂，砸石頭獅子時，母親在一天的夜裡，開始了翻箱倒櫃。她找出自己結婚時繡有喜鵲登梅的嫁衣，繡有富貴牡丹的被面，和那鴛鴦戲水的枕頭套，還有那些綢緞窗簾門簾等。
母親用剪刀將那些鳳凰、鴛鴦等圖案絞去，只留下一塊塊紅綠的綢緞片片。這些片片，後來成了我和姐姐頭上的蝴蝶結。母親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似有所思，她肯定是在思索，是否還有什麼四舊被遺忘了。果然，只見她丟下手中的剪刀，快速地衝向屋角的舊櫃子，又快速地在櫃子裡翻找起來。
舊布裹著的繡花鞋被找了出來，母親準備要將它們碎屍萬段時，我們姐妹圍了上去，把母親手中的鞋子奪了下來。這繡花鞋是我們兒時的玩具，曾經陪伴我們度過了多麼美好的時光啊！我們不同意母親毀壞它們。此時的她見一群兒女圍在身邊，平時被壓抑得太厲害，性格有點暴躁的她，忽然溫柔了起來。
“這鞋上面繡的都是封、資、修的東西，被別人搜查到了不好，毀掉算了，啊？”母親少有的徵求起了我們的意見。“我們還玩一會兒好嗎？”“今天你們仔細看看那鞋上面的各種花，明天早上放灶洞裡燒掉，記住啊！”
這三雙繡花鞋裡，肯定珍藏了母親人生裡珍貴記憶的，她或許也想讓這繡花鞋在世間的壽命長一點吧！竟然同意了我們的請求。
“媽媽！這繡花鞋的底這麼薄，這麼軟，怎麼穿著走路呢？”我把玩著繡花鞋問。“那鞋不是穿著走路，是做樣子的，是擺設。”“做擺設要三雙嗎？”我是個最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孩子，母親不忍掃我的興，就跟我解釋了起來“你們小孩子不懂，以前人結婚有許多講究的。這雙滿幫子都繡了花的，是結婚那天穿的，叫頭“朝”鞋。這繡了半幫子花的，是第二天穿的，叫二“朝”鞋。那鞋尖上繡了一朵花的，就叫三“朝”鞋。”“嘻嘻！有許多講究啊！”雖然空氣中充滿了緊張壓抑，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聽了母親說出這繡花鞋裡的名堂，來了興趣，更加地問這問那了。
母親在自己的孩子們面前，可能感覺很安全，索性打開了話閘。“以前人做新嫁娘，特別要在鞋上面下功夫。因為鞋與‘偕’是同音，是被喻為在美好生活中白頭偕老之意的。你們看，那鞋上面繡的花都含有寓意。頭‘朝’鞋的尖上是一朵富貴牡丹，象徵著出嫁到婆家後，一生都榮華富貴。再往下繡的是石榴，象徵的是多子多孫。再往後跟處看，繡的是筆硯、如意等。”母親的解釋，讓出生成長在新社會的我，感覺很新奇。
母親又拿起二朝鞋、三朝鞋，“二朝鞋就簡單些，繡的是蓮花，往鞋幫後面延續的是藕、蓮蓬，是教育人要像荷花那樣高潔，要出汙泥而不染。三朝鞋更簡單了，就在鞋頭上繡了個喜鵲登梅，都是一些含有吉祥意義的東西。”說完這些，母親又叮囑我們不要把她說的話傳出去“這是四舊，明早一定要燒掉！”並且下了這樣的狠命令。
母親是五四運動以後的人，沒有裹過腳。繡花鞋和旗袍，是她那時代人的一種時尚。可母親為什麼說那三雙繡花鞋是擺設呢？這也許又是那時代的一種時尚吧！我見母親的臉上又佈滿了陰雲，沒敢再問。
第二天，母親那三雙大紅緞子的繡花鞋就進入了灶洞，化為了一隻只的灰蝴蝶，隨煙囪飛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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