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拍部“战狼”不容易

黑人拍部“战狼”不容易

刚刚过去的 4 月 15 号,是“杰基·罗宾逊日”。

这是一个纪念黑人棒球员杰基·罗宾逊的节日。1947年,离发生在那辆白人司机驾驶的公交车上“黑人女性拒绝让座”事件还有 8 年,美国很多地方还在施行种族隔离制度。那年的 4 月 15 日,罗宾森穿着 42 号球衣,代表布鲁克林道奇队作为先发一垒手登上职棒大联盟的舞台,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踏上大联盟的黑人。

就像美国民权运动史上的其他众多故事,罗宾逊的事迹也不能免俗地被好莱坞改编成了电影,片名叫《42号传奇》。主演这部电影的黑人男演员名叫 Chadwick Boseman——同时也是《黑豹》里主角特查拉的扮演者。

这位黑豹哥看着年轻,其实今年已经 40了。

Chadwick 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26 岁才正式开始演电视剧,熬了十年才演到《42号传奇》。更早之前他的志向是当一个书写黑人命运的作家和导演,也曾经系统性地研读过黑人文化和历史。

Chadwick 念的大学是华盛顿一所著名的黑人大学,霍华德大学。有一年夏天,他和同学申请了牛津大学的一个暑期表演班,申是申上了,但学费太贵,负担不起。最后还是演员出身的授课老师 Phylicia Rashad 出面帮他们解决了钱的问题,“尽管去吧,我有帮影视圈的朋友,大家凑凑钱帮你们付了”。

很多年后,再遇见恩师 Phylicia Rashad,Chadwick 才被告知,“当年我那个帮你付学费的朋友,名叫丹泽尔·华盛顿”。Chadwick 整个人都不好了。

为了不让别人觉得他在蹭丹泽尔的名气,这些年 Chadwick 死活没有对外提起过这个故事。直到《黑豹》上映前后,他在某个活动场合,第一次跟丹泽尔·华盛顿见面,说起“当年是你帮我付的学费你知道吗”?

丹泽尔说:“啊,是你啊!还钱。”

丹泽尔·华盛顿之所以是好莱坞当之无愧的黑人一哥,不仅因为他的票房号召力和人缘,更重要的是他在荧幕内外都塑造了一个 icon 式的、坚忍自信负责的黑人大叔形象。他和美国黑人社群的情感纽带很坚固,黑人把他和威尔史密斯当做他们在好莱坞的民族英雄。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当年资助过的黑人小孩 Chadwick,主演了《黑豹》这样一部为黑人族群发声的超级大片时,在电影院里激动地又笑又哭的。

01

丹泽尔·华盛顿很重要的一部作品是《Malcolm X》,一部传记式剧情片。

Malcolm X 实际上是 60 年代和马丁·路德·金齐名的黑人民权运动家。但两人的主张大相庭径:金牧师坚持“非暴力主义”,主张种族融合;而 Malcolm X 在他生涯的大部分时候都主张种族隔离,甚至有人认为他宣扬暴力、散播种族仇恨。

所以主流舆论最终承认了金牧师,而一定程度上弱化了 Malcolm X 在黑人民权斗争史上的贡献。

这有点像《黑豹》里主角和反派的分期。主角特查拉主张“非暴力”,想通过技术输出的方式,让世外桃源一样的瓦坎达和外部世界达成和平共处;但他的堂兄弟、大反派埃里克是个暴戾的主,主张用武力向世界讨回属于瓦坎达的 respect。最终主张非暴力的主角打赢了主张暴力的反派,继承了祖传黑豹衣钵。

但实际上,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那个叫“黑豹”的组织,追随的可不是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主张。

六十年代的“黑豹党”是个黑人左翼激进党,追随 Malcolm X 的种族隔离主张,但激进程度有过之无不及。实际上他们最推崇的是毛泽东思想,几乎人手一本“毛选”,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共产主义能够真正解救黑人族群。

黑豹党主张武装自卫、暴力夺权。其中最著名的事件,是那起“黑豹21人”事件:1969 年 2 月,他们在纽约策划了系列炸弹袭击,但随后被抓获,两年后在律师的辩护下 21 位背叛无罪释放。

这和电影里的“黑豹”所主张的,让瓦坎达以技术输出这种非暴力手段,来跟世界接触和融合,正好相反。

不过斯坦·李在漫画里的“黑豹”,和“黑豹”党其实没什么关系,至少官方说法是重名只是巧合。退一步讲,在一个标准的超级英雄故事里,你也很难想象主角是个倡导暴力夺权的家伙。

他说,希望人们能先好好消费完这部电影而不觉得“被说教”,其次再是能花点心思想想有没有"better way to do it than with a popcorn movie"。

这个 Jordan Peele 最早是拍短视频喜剧起家的。他和搭档的组合叫 Key and Peele,在国内视频网站上被翻译为“黑人二人组”。常刷油管或者B站的人很可能看过他们模仿奥巴马的“愤怒翻译官”视频。

但其实翻译官系列不是 Jordan Peele 模仿奥巴马最好笑的视频。有一集他模仿奥巴马跟官僚们打招呼,对方如果是白人,他就板起脸正经握手;对方是黑人就各种拥抱撞胸唱 rap。当遇到一个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看起来不黑不白的人,还回头先跟助理确认了一下。

黑人拍部“战狼”不容易

这个情节虽然是段子,但很可能真的发生在 Key and Peele 俩人身上过。虽然叫“黑人”二人组,但是俩人都来自 biracial 家庭——像 Peele 的爸爸是个黑人,但妈妈是个白人。

这给他的童年造成了很大的身份认同困扰。Peele 至今都记得小时候在学校填表格、勾选自己族裔的时候,他需要从上往下略过“Caucasian 白人”、“African American 非裔美国人”、“Latino 拉丁裔”、“Asian 亚裔”等等选项,然后勾选最后一项,"other"。

他还会因为口音太“白”被黑人朋友嘲笑;甚至需要避免在黑人朋友面前谈起自己的白人母亲,因为可能会被对方认为他在炫耀些什么。

这些经历让他意识到,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民权运动,经过金牧师和 Malcolm X 的牺牲,族裔间的偏见并没有真正消失。在这个所谓的“后种族时代”,种族歧视只是换了一种更潜移默化的形式存在。

于是他用讽刺喜剧的方式,在《逃出绝命镇》里虚构了一个跟大家刻板印象中极端相悖的背景环境:

人们普遍认为市中心的黑人街角比郊区白人社区危险,但电影开头黑人在白人社区附近走路被吓得半死;单身黑人男子经常被视为潜在罪犯的人群,但电影里主角成了白人女主的迫害对象;镇上的白人迫害、贩卖黑人,不是因为想奴役他们,相反是视黑人在体力体格甚至性能力上的优势,想通过“换脑”占用他们珍贵的身体。

而《黑豹》和《逃出绝命镇》的故事很像的地方就在这里:两者都虚构了一个种族主义色彩极端很浓厚的社会背景。

但《黑豹》里的“瓦坎达”是“逃”里的小镇的对立面: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科技和现代化程度远超其他国家和地区,会觉得“使枪太原始”的非洲国家。在电影里,反派埃里克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非裔美国人”,理应站在黑人鄙视链的顶端;但他却会觊觎这个非洲强国的科技、军事力量。

瓦坎达这个设定很明显勾起了黑人的民族情绪。《黑豹》现在是历史上最受欢迎的超级英雄电影了,13 亿美元的票房跻身全球历史前十。钛媒体之前有篇文章整理过相关的观影数据:《黑豹》的观众群体中,大约 37% 是非裔美国人,而一般电影的该比例只有 15% 左右。

而这正好和市场风向吻合:2012 至今,非裔美国人中的影院观众上涨了 27%,而白人观众中的观众群体同期下降了 21%。

这可能就是好莱坞伟大的地方:通过流行文化商品,来一定程度上消解、缓释社会上真实发生的矛盾和割裂。但这也可能是好莱坞的局限性所在:电影有用的话,还要民权运动来干嘛呢?

02

“黑豹21人袭击纽约”事件,在 1971 年 5 月正式宣判,21 名黑豹党成员被判无罪释放。宣判时,其中一名黑豹成员 Afeni Shakur 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

一个月后 Afeni 的儿子出生了。作为一名激进黑人民权运动者,她对儿子期望很高,“这是我的王子,他将要拯救整个黑人民族”。

孩子从小就受革命教育长大。除了母亲是黑豹成员,他的父亲、教父、教父和继母都前后因为从事解放运动被送进过监狱。他在中学期间加入过当地的共青团,并在期间接触和学习了说唱乐。

但等他长大,80 年代,金牧师和X博士都逝世十几年了,黑豹党早就因为路线纷争分崩离析了,党的创始人 Newton 也早在买毒品的时候被人枪杀横尸街头。黑人民权运动已经告一段落了,好莱坞娱乐工业开始发挥消解社会矛盾的作用。

时代已经没有土壤让他走上他妈那样的革命道路了,于是他把情绪和观点都发泄到 rap 里。

Tupac Amaru Shakur 成为了一名说唱歌手,艺名取作 2Pac —— 对,就是你们的 PG ONE 在歌词里提到的,“所以要叫上我的 homie,2Pac and Biggie”的那个 2Pac。

事实证明,2Pac 最终通过了说唱乐,成为了他母辈那样的美国黑人民族 icon。2Pac 成为了说唱历史上最伟大的名字。

2Pac 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用说唱把 80 年代末、90 年代初美国底层黑人的生存状况真正揭露了出来。你会觉得他就是个来自康普顿贫民窟的街头暴徒,但他同时又是一位无产阶级革命者。你分不清他的 rap 到底是 Conscious rap 正能量说唱还是 Gangsta rap 匪帮说唱,但这让他既能在主流流行舞台保持影响力,也和黑人社群有非常紧密的联系。

从 N.W.A. 到 2Pac 这一代西海岸的说唱歌手开始,说唱乐开始成为美国底层黑人集体表达的一个窗口,直到今天。说唱乐以及由它衍生的黑人街头文化语系,已经演变成今天美国黑人身份认同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符号。

所以虽然 2Pac 只活到了 26 岁,但他影响了美国整个X一代和Y一代的创作者。

95 年有个 8 岁的加州康普顿黑人小孩,在街区和父亲散着散着步,偶遇了 2Pac 和 Dr.Dre 在拍摄《California Love》 的MV。2Pac 的节奏和张力在小孩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多年之后,小孩长大了,也成了一个说唱歌手。

那小孩名叫 Kendrick Lamar。

Kendrick 现在已经是美国影响力最大的黑人 rapper 了。而昨天他又凭借去年的新专辑《DAMN.》拿下普利策音乐奖,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拿到普利策的说唱歌手。

以往这个奖项几乎只属于古典音乐,偶尔宠幸爵士乐。像说唱乐这种音乐性低、生命周期短的小孩子玩意儿,不入法眼。但昨天,普利策音乐奖的颁奖词是这么说的,

“他 (Kendrick Lamar) 以其白话真实性和节奏描绘出当今非裔美国人的生活复杂性”。

作为美国黑人社群最重要的流行文化符号的说唱乐,在这几年迎来很明显的一波涨势。

去年上半年尼尔森给了一份报告,说美国嘻哈音乐已经超越摇滚乐,成为最受欢迎的音乐类型。当然如果只看专辑销量的话,嘻哈音乐还只是摇滚乐的一半销量;但在更年轻的流媒体上,嘻哈音乐的份额是摇滚乐的两倍。

这甚至折服了素来出了名“不喜欢说唱”的格莱美,现在每年 Kendrick 的开场演出已经成了格莱美最大的看点之一;而前年 Kendrick 创造了史上说唱歌手在单届格莱美被提名最多的纪录。

而作为当今说唱乐的 icon,我们可以从 Kendrick 几张专辑间的演变看出美国黑人社群集体情绪的演变。

最早的《Section .80》和《Good kid, m.A.A.d city》,Kendrick 还只是从个人成长的背景出发,叙述他所目睹的,一个典型康普顿黑人的生存现状。但到了大前年的《To Pimp A Butterfly》,他的关怀面就已经不只是美国黑人的生存状态了,开始触及到了整个黑人种族更深层的共同困惑:种族文化认同。

那张专辑里有首歌叫《The Blacker The Berry》 ,歌词是这样的:

I'm African-American, I'm African

I'm black as the moon, heritage of a small village

Pardon my residence

Came from the bottom of mankind

My hair is nappy, my dick is big, my nose is round and wide

You hate me don't you?

You hate my people, your plan is to terminate my culture

You're fuckin' evil I want you to recognize that I'm a proud monkey

You vandalize my perception but can't take style from me

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都是他对自己作为黑人所拥有的外貌特征的崇拜和珍视。

Kendrick 在自己的作品里不断把美国的黑人社群跟黑人母体大陆非洲进行连接。他在格莱美的开场演出的舞蹈编排里添加了大量非洲传统音乐和舞蹈,创意上加上了很多殖民、奴役相关的元素,甚至在大屏幕里投出一整张非洲地图的剪影。

黑人拍部“战狼”不容易

今天的美国黑人正在经历一场对他们并不友好的社会变化:川普上任、种族割裂、民权倒退等等。这让各种黑人民族主义思潮开始复兴,比如 Kendrick 的歌词所体现出来的泛非主义,或者这次《黑豹》作为宣传点之一的“非洲未来主义”美学。

这都可以理解为流行文化对美国黑人深陷这种集体身份认同困境的补偿安抚,而背后则是黑人渴望对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种族文化认同感的渴求。

黑豹男主 Chadwick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反派埃里克的心路历程,本质上就是:

"an African American trying to connect his roots"。

说白了就是一个美国黑人的寻根之旅。

03

说到寻根这件事情,美国黑人其实已经努力了很多很多年了。

著名的“美国的华莱士”,在 1959 年的冬天,给 Malcolm X 做过一期采访。在那之前,白人舆论圈几乎没有人关注到 Malcolm X,以及他加入的黑人穆斯林组织。华莱士是第一个提醒美国人注意这帮“黑穆斯林”的主流媒体人:“他们鼓吹黑人之上,并且人数正在急剧增长。”

要不怎么说华莱士的水平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片子里, Malcolm X 一如既往地敢说,“绝大部分所谓代表黑鬼的组织,都说是为我们谋取利益,但实际上他们的领袖们和背后的势力势能,都是白人在操控”。这等于把矛头公开指向了同时期南方的一位黑人民权革命家:马丁·路德·金。

马丁·路德·金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他父亲为了纪念 16 世纪宗教改革领袖马丁·路德——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也就是说,金牧师是个基督教徒,他创立黑人民权运动组织是“南方基督教领袖会议”,他领导黑人的工具是基督教义,主张则是从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中沿袭下来的非暴力主义、种族融合。

但 Malcolm X 认为,“基督教是白人们炮制出来的宗教,它意味着白人优越主义,旨在按照白人意愿去麻醉黑人的心灵。”以他为代表的一波黑人,认为黑人群体需要在信仰的根上和白人优越主义划清界限。

于是他们选择了伊斯兰教。

这里头最著名的例子是阿里。60 年代初,这位拳皇还叫卡修斯·克莱,是个基督教徒;到中期,他宣布改信封伊斯兰教,把名字改为穆罕默德·阿里。随后他拒服兵役,高喊“越南人从来没有叫我黑鬼”,让他和 Malcolm X 成为那个时候最著名的“黑伊斯兰”。

主流舆论很快把 Malcolm X 和黑穆斯林定义为“教唆仇恨的种族主义者”、“黑人法西斯主义者”。但黑穆斯林组织持续壮大,直到后来其中再出现分化,Malcolm X 宣布脱离伊斯兰国家组织自立门户——但不久后他就被射杀了。

说来巧合:马丁·路德·金和 Malcolm X 几乎一切主张和观点都相反,只有一件事是一样:俩人都在39岁的时候被刺杀身亡。一个在 1965 年,一个在 1968 年。

正是因为非暴力、暴力,都没法帮整个美国黑人族群赢回绝对意义上的种族平权,所以才有了后面更为激进、信仰共产主义的“黑豹党”。但毛选也救不了水深火热的美国黑人人民,黑豹党前后十年就被 FBI 打得七零八落了。

从 50 年代到 80 年代,大大小小的黑人民权运动里,美国黑人尝试依附了所有能依附的宗教或者信仰体系,去尝试反抗白人建立的社会系统。

结果无论是基督教、伊斯兰、毛主义,都没法让全美黑人建立起统一的战线。

今天去看美国黑人社群,很多问题的根源就在这:相较于白人或者黄种人,他们在种族认同、身份认同上相当割裂。因为长久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强有力的黑人国家。当大部分黑人去追溯自己的文化母体的时候,根本找不到源头。

而没有一个统一的文化母体作为基础,黑人的文化作品就没法往回追溯。

所以我们看到《黑豹》在构建瓦坎达这个国家时,需要从古老非洲的很多不同文明里挑选出各种元素组合在一起,才足够撑起来。团队拍摄前要撰写瓦坎达世界通史,光构建文字系统就花了整整半年,主要是将古尼日利亚语转换成瓦坎达语。

口语则是用的 Xhosa 科萨语,南非的官方语言之一,跟曼德拉口音是一样的。各种颈环、唇盘等非洲传统细节就不用说了,知乎用户 ClaireCeltics 整理过,非常详细。而服饰设计师选择元素时还必须注意避开有殖民色彩的元素。

这方面我们还算是幸运的。我们好歹还有华夏文化,有千百年累积下来的、由儒道佛编制的一以贯之的信仰和价值体系。于是陈凯歌导演想拍出他印象中最好的中国,还能往回追溯到盛唐时期。

黑人导演如果想拍历史上最鼎盛的黑人国家,可能只能拍南非了,但南非在经济上的繁荣又跟白人的殖民有很大的关系。

《黑豹》这部电影的意义之所以深远,就在这里:它虚构了一个虚拟的黑人强国,一个文化母体,让黑人从漫威宇宙里得到一种现实宇宙中难以获得的种族文化认同感。

这么说来,这部全球票房十几亿美元的电影,中国人欣赏无能是很正常的——

毕竟我们已经有吴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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