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和註解古文時常犯的錯誤(一):望文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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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和注解古文时常犯的错误(一):望文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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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和註解古文時常犯的錯誤(一):

望文生義

文 | 王力

我們知道,語言有三要素,就是語音、語法、詞彙。那麼,我們學習古代漢語,這三個方面,哪個方面最重要呢?應該說詞彙最重要。我們讀古書,因為不懂古代語法而讀不懂的情況時很少見的。所以在古代漢語教學中不是太重要的。至於語音方面,那就更不重要了。比方說散文,跟語音就沒有很大關係。詩歌跟語音有點關係。淡然,不重要等於不要學,三方面都要學。

首先要提醒大家,學習古代漢語最要緊的一個問題就是歷史觀點的問題。我們現代漢語是從古代漢語發展來的,當然古今相同的地方是很多的,但是另外一方面也要注意到,古代漢語跟現代漢語有很多不同的地方。為什麼不同呢?因為語言發展了,古今就不可能完全一樣。我們要注意的就是那個古今不同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歷史觀點。不管是從語音方面,從語法方面,從詞彙方面看,都應該注重這個歷史觀點。

什麼是望文生義?

什麼叫做“望文生義”呢?“望文生義”,就是看到一句話,其中的某個字用這個意思解釋它,好像講得通,以為就對了。其實這個意思並不是那個字所固有的意思,在其它的地方從來沒有這麼用過,只不過是在這個地方這樣講似乎講得通。但是“通”不等於“對”,不等於“正確”。你要說這樣解釋就通了,那就有各種不同的解釋都能通的。為什麼“通”不等於“對”呢?我們知道,語言是社會的產物,是全體社會成員約定俗成的。一個詞在一定的時代表示一定的意思,是具有社會性的。某個人使用某個詞,不可能隨便給那個詞另外增添一種意思。因此,我們閱讀古文或註解古文時,就要仔細體會古人當時說那個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那才是對的。我們的老前輩最忌諱望文生義,常常批評望文生義。可是我們現在犯這種毛病的人非常多。

例子

01

“信”的註解

前幾年我們北京大學編了一本《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看見他們原來寫的稿子很多地方都是望文生義的。所以這個要著重地講一講。舉一個例子,如“信”字,有個學校編了一本字典,編字典的同志親自到我家來徵求意見,我看到裡邊有一條:“信,舊社會指媒人。”舉的例子是《孔雀東南飛》裡的一句話:“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拒絕那個來使,以後再談吧。這部字典的草稿把“信”字注為“媒人”,為什麼要那麼講呢?因為很清楚嘛,將這句話解釋為“就回絕了那個媒人,叫他以後再說”,這不就講通了嗎?這就叫做望文生義。我們要問,如果這個“信”字有“媒人”的意思,為什麼別的書、別的文章裡邊都沒有“信”當“媒人”講的呢?這裡就有個語言的社會性問題。語言是社會的產物,你說出來的話就要人家能懂。如果這個“信”字一般都沒有“媒人”的意思,唯獨《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把“信”用作“媒人”的意思,人家能懂嗎?我們看餘冠英同志是怎麼注的,他說:“信,使者。”“信”,當“使者”講,那是很常見的。“斷來信”就是“回絕來使”,後面再加個括號註明:“來使,指媒人”。“來使”的“使”,在這裡指的是“媒人”,這個話就沒有毛病了,這就是說在這個上下文裡邊,指的是那個媒人。但是解釋的時候,先要講這個“信”字是“使者”的意思,然後再指出這個地方可以當“媒人”講,那就不錯了。我們編的古代漢語教材裡,就常常用這個方法,先說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再說這個地方當什麼講,就是把一般的情況講清楚了,然後講特殊的情況。

02

“驚濤”的註解

再舉一個例子,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亂石穿空,驚濤拍岸”。胡云翼《宋詞選》注:“驚濤,驚人的巨浪。”這麼解釋好像也講得通,其實也是望文生義。“驚”並沒有“驚人”的意思,“驚”的本義是指“馬因害怕而狂奔起來”,也就是指“馬受驚”,《說文》:“驚(驚),馬駭也。”《戰國策·趙策一》:“襄子至橋而馬驚。”我看,按照“驚”字的這個本義,“驚濤”就是形容“像馬受驚而狂奔那樣洶湧的波濤”,這樣理解才確切,也更形象些。

底下還是舉中學語文課本的一些例子,說明望文生義的問題。

03

“衣食所安”的註解

《曹劌論戰》裡有一句話:“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語文課本注:“衣食這樣養生的東西,不敢獨自享受。安,有‘養’的意思。”我認為這也是望文生義。為什麼呢?“食”能養人,“衣”還能養人嗎?衣服是保暖的,不是養活人的,養活人靠食。“衣食所安”,怎麼能說是衣食養生呢?這是不妥的。我翻了王伯祥編的《春秋左傳讀本》,他注得比較好。王伯祥說:“衣食二者,系吾身之所安。”這樣,“身之所安”,意義就廣泛了,衣食都是我們靠它安身的,“安身”,就可以包括衣在內,食在內。我看王伯祥這個解釋比我們中學語文課本的解釋要好得多。

04

“一鼓作氣”的註解

在語文課本里,就是這同一篇文章,還另外有個注,“一鼓作氣”,注為:“作,激發、振作。”就這句話來講,“作”,解釋為“激發”是講得通的。但是就這個“作”字的意思來講呢,就沒有“激發”的意思。“振作”這個意思倒比較好。“作”究竟是什麼意思呢?“作”,就是“起來”,比方說,站起來就叫做“作”。那“一鼓作氣”呢?就是“一鼓使勇氣起來”,所以這裡講“振作”就比較合適,講“激發”就不大合適。這個問題不大,不過也提一提。

05

“守丞”的註解

另外一篇文章,有個問題比較複雜,《陳涉世家》說:陳勝“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譙門中”。語文課本注:“守丞,當地的行政助理員”。我覺得這個注最不妥當的是把“丞”解釋為“行政助理員”。在漢代,“丞”是什麼意思呢?“丞”是一種副職。郡有太守,副太守就叫作“丞”。縣有縣令,副縣令也就是“丞”。“丞”僅次於“守”,僅次於“令”。“丞”主要是管武事的,所以說“守丞與戰譙門中”。因為“丞”是管武事的,保衛城就是他的責任。語文課本注為“行政助理員”,秦末時有那麼個官叫行政助理員嗎?這種說法太現代化了。

什麼叫“守丞”?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守丞”是守那個城的副縣令或副太守。“守”是動詞,守那個城的。另一種解釋就不一樣了:“守丞”就是郡守的副職,就是副郡守。我比較同意後一種說法。當然,這裡還有個複雜的問題,有人說,秦朝那個時候,“陳”只是一個縣,不是一個郡。這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就不詳細講了。這裡只是說把“丞”注為“行政助理員”是不妥當的,因為沒有那個官,況且行政助理員就不是管武事的,他也就沒有那麼大權力負責指揮守那個城了。

06

“青春”的註解

杜甫的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有一句“青春作伴好還鄉”。語文課本注:“青春,明媚的春光。”這句話講得通講不通呢?看來好像是非常通,“青春作伴好還鄉”,這不是很好嗎?但是不行,這是望文生義,不是本來的意思。杜甫為什麼要叫“青春”呢?為什麼不叫“明春”或別的什麼“春”呢?我們查了一下《辭海》(舊《辭海》)。裡邊說:“青春,春時草木滋茂,其色青蔥,故曰青春。”春天,因為草木都返青了,所以叫“青春”。我看這個解釋不但比“明媚的春光”正確,而且比“明媚的春光”更有詩意。可見,就是看來很淺近的詞,我們也要留意,應該怎麼注才不是望文生義。

07

“伯仲”的註解

陸游的詩《書憤》有兩句:“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語文課本這樣注:“伯為長,仲為次,後來伯仲就被用作衡量事物等差之詞。”這個註解也是不妥當的,不妥就在於“等差”兩個字。一講“等差”,就說“伯為長,仲為次”,就是哥哥比弟弟高,所以有“等差”嘛。當然,注為“等差”這也不是中學語文課本的錯。錯的來源在舊《辭海》,那部書也是那麼錯的。

舊《辭海》注:“伯仲,評判人物之等差也。”並引曹丕《典論·論文》“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為例。舊《辭海》誤以“伯仲”為“等差”,跟原意正好相反,原意“伯”是哥哥“仲”是弟弟,哥哥跟弟弟差那麼一兩歲,所差不遠,所以是強調沒有多大差別。你說是“等差”,又說“伯為長,仲為次”,就強調了“差”。正好“伯仲”是強調差不了多少。在蕭統的《文選》上,曹丕《典論·論文》李善注得很好。李善注“伯仲”說:“言勝負在兄弟之間,不甚相踰也。”,差不多,很難說誰比誰高,頂多稍微高那麼一點點,也就是像哥哥、弟弟那樣差一兩歲,所差無幾。他是強調“不甚相踰也”,差不離,都一樣。這樣,我們就好懂了。

陸游《書憤》的那兩句詩:“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是說諸葛亮千載之下誰能夠比得上他呢,誰能跟他相為伯仲呢?就是說誰能跟他差不多呢?最好是再看杜甫的《詠懷古蹟》詩,也有一首是講諸葛亮的:“伯仲之間見伊呂”,原來的杜甫詩注云:“孔明之品足上方伊呂”,就是孔明要講起品德,可以上比伊尹跟呂尚(姜太公)。這個註解就很好,這裡就沒有“等差”,沒有講諸葛亮勝過伊呂,也沒有講諸葛亮比不上伊呂,而是說“伯仲之間見伊呂”,諸葛亮跟伊呂差不多,這才對。所以我們要注意,“等差”就把這意思弄反了,誰是伯,誰是仲啊?是要追究誰是伯,誰是仲嗎?其實不是。

08

“德”的註解

還有個例子,《詩經·魏風·碩鼠》中“三歲貫女,莫我肯德。”中學語文課本注為:“德,恩惠,作動詞用,感恩的意思。”我認為,“德”,解釋為“恩惠”是對的,作動詞用也是對的,但是最後說是“感恩的意思”,恐怕就不對了。這一次的望文生義更容易使人相信了,為什麼呢?因為把“三歲貫女,莫我肯德”,解釋為“我對你那麼好,你不肯感我的恩”,這不是很好講、很通了嗎?這種望文生義,就很典型。我們想想,“感恩”本來是心裡邊感嘛,怎麼還說“肯不肯感恩”呢?這講不通。所以若作“感恩”講,就沒有“肯不肯”的問題了。我們看鄭玄怎麼注的,鄭玄注為:“不肯施德於我”。就是我對你那麼好,你不肯給我一點好處,反倒恩將仇報,不肯施德於我。我看鄭玄的這個注是對的。“施德於我”,“施”是一種行為、動作,才談得上“肯不肯”。朱熹作“歸恩”講,也較好,“歸恩”是“報恩”的意思。

09

“璧”的註解

《廉頗藺相如列傳》裡的一句話:“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語文課本注:“璧,玉的通稱。”這個注也可以說是望文生義的一個典型。我們查遍字典、辭書,都沒有說“璧”是玉的通稱。“璧”,就是一種玉器。你看故宮裡邊,就陳列著很多璧。璧有璧的形狀,是玉經過雕琢而成的,它是一種玉器,不是玉的通稱。所有的玉都能叫璧嗎?

那為什麼這個地方要那麼注呢?原先不懂,後來我體會到了。你看“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我們念《韓非子》的時候唸到過:和氏在楚的深山裡邊找到一種玉,先是璞玉,經開鑿發現玉,然後才雕琢成為璧。所以下文說:“主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而這位同志註解這句話時,就認為,和氏得到的既然不是璧,是一塊玉,怎麼能說是得到璧呢?噢,這個璧一定是玉。這樣子去解釋有沒有道理呢?

我認為沒有什麼道理。有一點要注意,我們古人行文的邏輯思維是沒有我們現代人的邏輯思維那麼嚴密的,說得到和氏璧,不但不是璧,也不是玉,是一塊石頭,裡邊有玉。那應該怎麼注呢?應該說,得到和氏璧是得到和氏的那塊石頭才對!因為那時還不知道里邊有玉沒玉呢?最近還有讀者給我來信,要辯論一個問題,他說,趙惠文王得楚和氏璧,不是他得到的,是楚王得到的,怎麼是趙王得到的呢?我看,你不要糾纏那些問題,古人不跟你講那麼多邏輯。

結語

以上講的是望文生義的毛病,而這個毛病現在是越來越多,好像把一句話講通了就行了,就不管這個字原來是什麼意思了,所以我在這裡特別強調要反對望文生義。現在有新出版的字書、詞典之類的書,這類毛病也是很多的,也值得我們注意。

阅读和注解古文时常犯的错误(一):望文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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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策劃 /主編:李節

/ 編排:鄭佐之(實習生)

/ 校讀: 陳巨文 (實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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