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来七十三岁，他的老伴杜秋兰也七十三岁，他们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年轻的时候日子苦，孩子们也是磕磕绊绊才勉强长大，为了孩子们老两口省吃俭用，相当不容易。老了老了，本应该安享晚年的杜秋兰得了老年痴呆，除了她的男人李福来，谁也不认识。
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需要打拼，需要挣钱，李福来于是辞掉看大门的工作，每天在家伺候杜秋兰。杜秋兰年轻的时候要过饭，现在也经常拿了家里的大碗出门要饭。家里的日子其实还可以，都有退休工资，不至于去要饭，但杜秋兰喜欢要饭，每天在县里的大街小巷举着碗晃来晃去。李福来拉不住她，也只好每天跟着杜秋兰。
后来不知道怎地这件事被报纸报道，四个儿女受到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口诛笔伐、指指点点，甚至大儿媳还闹着离婚，二儿媳要分居，两个女婿虽然不说话，但脸色也都不好看。事情到了这么个地步，李福来也没有办法，只好把杜秋兰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
李福来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足足过了十天，才停止了呼吸。四个儿女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放声痛哭啦！丧失必须大操大办，儿女们披麻戴孝，孙辈们更是穿上重孝，哭声一波接着一波，尤其上两个儿媳妇，各个哭成了泪人。左一句爸爸你怎么就走了，右一句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就跟李福来跟儿媳妇有一腿似的。
出殡的当天，儿子们把瘫痪的妈妈用轮椅推出来，杜秋兰看着冰棺中熟悉又陌生的李福来，大哭着指着儿子女儿儿媳和女婿，骂道：“是你们害死了他，是你们害死了他！”
人们都知道杜秋兰是老年痴呆，也知道李福来得了癌症，所以没人当回事。杜秋兰继续叫嚷大吵：“你爹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是饿死的。”她喊得声音越大，人们越不理会，马上有七大姑八大姨把杜秋兰推进卧室中关上门。虽然是关上房门，但杜秋兰的声音，依旧能让在场众人听到。
你爹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是饿死的。
大儿子、二儿子、大儿媳、二儿媳，大女儿、小女儿、大女婿、二女婿全部都面面相觑，他们窃窃私语一句件事就是，李福来这十天里到底有没有人送过饭。后来他们发现李福来真的是十天没有吃饭，真的是饿死的。但这是个天大的秘密，没有人说出来，因为每个人都有份儿。
葬礼完了之后，四个儿女围着母亲坐着，他们安慰着哭的死去活来的杜秋兰。大儿子说：“妈，你别哭了，我爹已经走了，再说他对你也不好，你知道你是怎么摔倒的吗？”
二儿子说：“妈，你知道吗，你不是自己摔倒的，是我爹把你推倒的，他就想把你摔骨折。”
大儿子说：“对，我是亲眼看到的，我只是没说。”
大儿媳说：“对，我是亲眼看到的，我只是没说。”
二儿媳说：“对，我是亲眼看到的，我只是没说。”
大女儿和二女儿拉着母亲的手，只是哭，却不说话。
杜秋兰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嘴里就是嘟囔着：“你爹不是病死的，是饿死的，是饿死的……”
四个儿女齐声说：“妈，爹可是你眼睁睁看着饿死的啊。”
杜秋兰不再说话，表情再次变得木讷。
大儿子说：“还是把妈送精神病院吧。”
二儿媳说：“对啊，钱从哪儿来啊。”
大女儿说：“这房子还能卖点钱。”
二女儿说：“孩子们都上学，谁不需要钱啊。”
大女婿说：“要不……”
二女婿说：“要不……”
大儿子说：“要不……”
二儿子说：“要不……”
大儿媳说：“要不……”
二儿媳说：“要不……”
大女儿说：“要不……”
二女儿说：“要不……”
八个人的眼睛看向昏睡过去的杜秋兰，眼神复杂古怪。
这个夜晚，静悄悄的，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无论怎么样，明天都会来的，就像每个人都会老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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