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離世後我才明白,人生可以如此悲慘丨短篇

直到他離世後我才明白,人生可以如此悲慘丨短篇


【文/孫曉錦錦】

爺爺有個牌友,是莊西北頭的趙老頭。

在我記憶裡,我只見過趙老頭兩次,一次是爺爺去打牌,正好他也在;另一次是爸爸帶我從集市上回來,遇到了他。

-01-

第一次見趙老頭,是在山楂園。

那天爸媽出去收糧食,把我交給爺爺看;爺爺便帶著我去了牌場;爺爺他們的牌場是在山楂園入口的小瓦房外,兩邊都是低矮的山楂樹,茂盛的枝葉將陽光全部遮擋在外面,樹上剛剛結出青色的小山楂,一串串像是青葡萄。

爺爺打牌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山楂園裡亂逛,看山楂園的大爺一直強調現在山楂還沒熟,還不能吃。我也算聽話,進了院子,在他目光看不到我的地方悄悄摘了一顆放進嘴裡,又酸又澀,確實沒熟!也就沒再碰山楂。

一個人玩很沒趣,便去找爺爺鬧著回家,爺爺說打完這一局就帶我去買好吃的;我卻不依不饒,在旁邊哭鬧。坐在爺爺對面的趙老頭一直沒有說話,許是我鬧的煩了,他便開始哄我。

“燕子(我的小名),你家裡有沒有大紅燈籠?”趙老頭打出一張牌,然後看著我問。

我搖頭,說沒有。

他說他們家裡有一個,特別漂亮,是用大紅的綢緞布做的,兩頭是黃色的金邊,燈籠頭上是一龍一鳳的小金雕,下面是亮黃的穗墜,裡面的蠟燭點亮後發出亮閃閃的紅光,特別好看。

我被他的描述迷住了,在腦袋裡想象出了燈籠的模樣,感覺真是好看。

“你想不想要?”趙老頭笑眯眯的問我,嘿呦的厚嘴唇展開露出了一顆黃黑色的大門牙。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依偎在我爺爺懷裡,沒有說話。

他便說紅燈籠在他家裡,如果我現在乖乖聽話不哭鬧了,等下次他就給我帶來。

我點頭應允,不再哭鬧著回去,對於即將拿到的紅燈籠充滿了期待。

爺爺他們打牌結束後,我還殷勤的去幫趙老頭提起他那個裝著乾癟牛糞的糞箕子,糞箕子的邊緣已經磨損脫落,一些枝條凌亂的向外刺稜著,把手處也已經磨的黑亮,已經沒有原來的柳條色。

他笑眯眯的誇我乖巧,說下次打牌一定給我帶來紅燈籠。

回到家後遇到走親戚回來的小生,我告訴他趙老頭說要給我一個紅燈籠,我按照趙老頭的描述又向他描述了一遍,他說他也想要一個,我就許他說等見到趙老頭我再幫他要一個。

這件事我還告訴了我爸媽,晚上睡覺做夢,夢到了趙老頭真的給了我一個紅燈籠,和他說的一樣,點亮後特別漂亮。

-02-

從那天之後,每天我都會跟著爺爺去牌場,只是再沒見趙老頭來過;有時候和小生跑著玩耍,路過他家門口,透過已經坍塌的土牆向正屋望,門永遠都是鎖著的;

去的時候多了,總是看到一個大高個子的男孩坐臥在坍塌的土牆上或者土牆下,手裡有時候拿著半個髒兮兮的生地瓜,有時候拿著半塊已經被蒸的黏糊糊的窩窩頭啃食,有時候是在拿著在手裡玩,看到我們不說話,就對著我們傻呵呵的笑,厚厚的嘴唇裂開,一排黃色細長的牙齒,嘴角的哈喇子一段段的落在他髒兮兮的中山裝的衣領,將胸前浸溼了一片。

我們去的次數多了,他似乎是認得我們,有時候會把手裡的食物遞給我們,我倆都不敢接,也不敢靠近他。

有次我們忍不住走到他面前,問他是誰,叫什麼。他依舊是傻傻的對著我們笑,哈喇子不住的向外流。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便知道了一個稱呼——傻子。

我問媽媽傻子是什麼,媽媽說是腦子不好的人。

從大人嘴裡才知道那個傻子是趙老頭的孫子趙大,大人們也不清楚為什麼趙大是傻子,有說是一生下來腦子就不好了,也有說是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腦子。

之後就一直沒見過趙老頭,偶爾從那裡過,也不見流著哈喇子的趙大,有時卻又見趙大在那裡坐著對著過往的人們傻笑。

-03-

再見到趙老頭的時候是在第二年的秋天,爸爸騎自行車帶我去鎮上買家裡用的農具,路過趙老頭家的時候正好看到他扛著糞箕子回家,糞箕子裡滿滿的幹牛羊糞。

爸爸停下車子下來和趙老頭打招呼,趙老頭說自己剛從外面回來,準備回家做飯。

趙老頭看到我,雙眼彎成兩座橋,黑色厚嘴唇裂開露出了他那顆黃黃的大門牙,另一個大門牙斷裂掉了一半,周邊圍了一層黑黑的牙漬。

“這麼久不見,燕子長高了。”他看著我,似乎並沒想起來紅燈籠的事情。

我有些生氣,撅著嘴不理他。

他隨又問:“你爺爺二狗在哪嘞?”

見他喊我爺爺外號,心裡生氣,噘著嘴提起手想打他,卻又下不去手;他看我憋紅的臉,哈哈大笑。

我生氣不理他了,爸爸替我答說我爺爺去後莊打牌了。

爸爸扶著車子和趙老頭聊了沒幾句,趙大突然誇過土牆看著趙老頭,嘴裡含糊的喊著:“爺爺”。手裡揮舞著半個窩窩頭。

爸爸看到他,笑著問他:“窩窩頭好吃嗎?”

他只傻笑,嘴裡的哈喇子流了出來。

趙老頭看到趙大,對我爸爸說:“天天就這樣,以後可咋整。”

爸爸安慰趙老頭讓他別想太多,好好保重身體,有事說就行。

趙老頭一直嘆氣搖頭,轉身邊走向趙大邊道:“等我死了他可咋整!”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趙老頭,他上衣背後的補丁已經脫線了,上衣衣角的補丁上歪歪扭扭的針腳把黑色的線也扯的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蜈蚣;上衣領已經髒的發黑發亮,秋衣領子也已經看不出原有的顏色;一個褲腿被捲起到小腿肚,露出滿是泥土的灰色毛褲;腳上的軍綠色解放鞋已經磨損的厲害,隱約可以看到左腳的大拇指從鞋裡露了出來。

他手裡還是拿著那個木把鐵鍬,偶爾對路過的行人點頭打招呼,更多的時候是面無表情的眯著眼睛走過行人,將路上的幹牛糞鏟進糞箕子裡。

後來聽爺爺說,趙老頭家裡曾是富貴人家,娶的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逢年過節家裡都是張燈結綵,滿院的大紅燈籠將夜空照的通明;後來他家被抄了,所有的東西都被搬空了,而他的老伴沒過幾年便撒手西去了,他一個人將兩個兒子拉扯大;原以為日子會越來越好,卻沒想到自己第一個孫子就是個傻子,兒子不願養,他不忍心扔了,便一個人又開始拉扯孫子。

對趙老頭的記憶到此便再沒有了。

-04-

上小學後,幾乎不再跑去那裡玩耍,更多時候是每週在自己家或者去鄰居家裡寫作業,玩耍的時候也總在家門口跳繩踢毽子丟沙包,再沒往山楂園和趙老頭家的方向路過過。

再後來,爺爺去世,家裡變故,爸媽帶著我和弟弟搬去了村東頭新家生活,家裡挪到村東頭後便很少再去村西頭,因為村子比較大,上了初中後一直住校,再高中後去了縣裡上學,回家的時間很少;從那之後再也沒見過趙老頭。至此後便忘記了趙老頭和紅燈籠、還有趙大。

直到大一那年過年,收拾老衣櫥,從裡面翻出了很多老照片,說起了爺爺的事情,才又想起了趙老頭。

向媽媽問起趙老頭,媽媽說他早已經去世了;又想起他那個傻傻的孫子趙大,說是趙老頭去世沒多久,沒人管他,沒多久自己跑出去,掉井裡淹死了。

-05-

大學畢業從村西頭路過去姑姑家拜年,看到趙老頭家曾經大大的空蕩院子已經蓋上了樓房,新樓大門的兩邊掛上了兩個絨布做的大紅燈籠,黃色的穗墜隨著風左右飄搖。不覺鼻頭微酸。

趙老頭曾說的用綢緞做的紅燈籠我一直沒見過,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有,在他年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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