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我來到千里之外的東北小鎮開了家飯店。飯店地處偏僻，食客寥寥。家鄉的親朋好友都說我腦子讓驢踢了，居然跑到那樣的地方開飯店。
我把飯店粉刷一新，置辦了嶄新的桌椅，每天站在窗前，望著那條常常被風雪覆蓋的小路。
這一天，終於有一個姓高的男人來我的飯店定了八桌高檔酒席。在這冷寂的冬天，有人這樣照顧我的生意，我自然非常高興。我叫大廚炒了兩個菜，請這個叫高大強的男人一起喝酒。
高大強很健談。幾杯酒下肚，就把他從小到大的苦樂歲月細細追憶了一番。這高大強的家事還真有說頭，他的父母是再婚的，結婚時，兩人各帶了七個孩子。婚後，他們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共十五個孩子。現在孩子們都已經成家立業，幾個年長的已經做了爺爺奶奶。幾年前，高老太太去世了。據高大強說，他們這個組合的大家庭，如今父慈子孝，非常和睦。
我一邊唏噓，一邊拿著紙和筆，詳細地記下高家兒女的排序情況，為了尊重顧客，我不想在座次的安排上鬧出笑話。
開宴那一天，天降大雪，黃昏時，一輛大巴送來了高家八十二口人。為首的老爺子就是高大強的父親高連勝，長得又瘦又高，臉色青黑，嗓門洪亮。高家的兒子們都像他，個個看上去性格剛烈。
安排座位時，我發現他們家最小的三個兒子七強、八強和九強對不上號。我拿著本子去找高大強，高大強撓著頭說：“小馮，不瞞你說，今天其實是我家九強過生日，他現在監獄服刑呢，可我父親半年前檢查出肝癌晚期，我們怕他臨死前不能看到全家團圓了，所以特意給監獄那邊打了招呼，今天放我九弟出來，借給他過生日的機會全家人吃最後一頓團圓飯。所以，這裡面沒有九強。”
肝癌？我打量著高連勝，見他神采奕奕，談笑風生，根本不像。我頹喪地跌坐在椅子上，心裡說不出地惆悵失落。
我到這裡開飯店根本不是為掙錢，我是為復仇來而來。
二十五年前，我就出生在這個地方。那時，這裡還是一個小村落。剛剛出生的我，因為飢餓，整天有氣無力地哼哼。家裡的米缸早就見了底，母親再也擠不出半滴奶水了。一天夜裡，她偷偷跑到高連勝家的苞谷地，想掰個苞谷棒子吃，不想恰好被在地裡澆水的高連勝發現。這個禽獸不如的畜牲看我母親長得清秀，就想強佔她。母親不從，高連勝就威脅要把母親送到村保衛大隊。母親見過村裡的小偷是怎樣被羞辱的，所以只能忍辱含恨地答應了高連勝。可這一幕正好被路過的村民發現了……
事後，高連勝對這一切矢口否認。因為高連勝是退伍軍人，所有的人都認為是母親故意誣諂他。父親惱羞成怒，一氣之下活活打死了我的母親。就這樣，我和哥哥成了孤兒。事後，那高連勝大概是因為良心不安，主動收養了我們兄弟二人。不過，一個月後，他就把我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
十八歲後，我曾經三次回到這個小鎮。打探得知高連勝一家因人口眾多，每年都在鎮飯店裡包年夜飯，所以我才趕在春節前盤下了這家飯店。我這次來，不僅要找回我的親哥哥，還要當著高連勝這八十二個子孫的面揭穿他，讓他活活羞死！
不過，看樣子高連勝是等不到過年了。那好吧，今晚咱們來一次總清算吧！
二、風雪夜團圓
我跟高大強隨意閒談，想著往這趕的九強，目光卻在七強和八強之間不停地遊移。根據年齡推算，我的哥哥應該就在他們三個當中。可到底是誰呢？那高七強一副傻乎乎的樣子，顯然是有智力障礙。難道會是他嗎？我的心開始一點點地下沉。從高大強那兒，我知道七強原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是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才讓他變成這個樣子。可到底發生了什麼？高大強卻隻字不提。
我心想，高連勝呀高連勝，如果這七強真是我的親哥哥，那咱們就老賬新賬一起算吧！
六點三十分，一直在外面等候的高家大女兒突然跑進來，大聲說：“快！大家快出來吧，九強回來了！”高連勝立刻站起來，大聲說：“走，接咱們小九去！”高家老老小小立刻跟著往外走。唯有八強黑著臉，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他身旁的七強剛想站起來，被他狠狠地拉著坐下了。我心裡不由一怔，看來，高連勝這個大家庭表面一團和氣，實則暗流湧動！
不一會兒，九強被大家簇擁著進來了，身後還跟著兩個警察。高大強把警察讓到包廂裡，向我另要了酒菜款待。我匆匆打發走大強，目光緊緊盯在九強身上。這九強皮膚白皙，面目清秀，身體在高家兄弟們中最單薄，他會是我的哥哥嗎？我看著高連勝拉著他的手，又夾菜又倒水，噓寒問暖，顯然九強在家中的地位不一般。如果我的哥哥被高家收養了，那麼高連勝不是對他漠不關心，就是出於慚愧，對他格外嬌慣，那麼我的哥哥不是痴傻的七強，就是犯罪的九強。我閉上了眼睛，感到萬箭穿心。
隨著一個大蛋糕被推進來，九強的生日宴會開始了。大家一齊為他唱生日歌，唯獨八強把腿高高地搭在桌子上，一臉不屑的表情。高連勝沉著臉說：“老八，你幹什麼呢？”八強撇撇嘴說：“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個人來到高家，並不是高家的福音，所以，我不想祝他生日快樂。”九強不樂意了，一拍桌子嚷道：“老八，你不想給我過生日，就滾出去！我不稀罕！”八強也跳了起來：“什麼？給你過生日？你算哪一路的貨，你不過是……”高連勝急了，大喝一聲：“老八，你住口！都是我的兒子，不許嘴上不三不四的！”八強一把拉起身旁的七強，大聲問：“爸！你說都是你的兒子，那麼你告訴我，七哥呢？他到底算不算你的兒子？”高連勝一下子噎住了，半晌說不出話。八強還想犟嘴，高大強指著他大喊一聲：“老八！再胡說，當心我扇你！”可能是出於對大哥的敬畏，八強一臉不服氣地甩門出去了。
三、風雪夜嚴寒
我藉口出去方便，走出飯店，遠遠看到八強蹲在一棵大樹下。我走過去，遞根菸給他：“八強，別生你爸的氣了，老人家也有自己的苦衷嘛。”八強抬頭看了看我，沒吭聲。我笑著說：“唉，其實九強的事，你大哥都跟我說了，你對九強有意見，這也是人之常情嘛。”八強一聽，噌地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說：“其實我不是想頂我爸，他領回來一個野種，這也就算了，還把那個野種當成心肝寶貝。要不是他，我七哥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那可是他的親生兒子呀！這簡直太不近人情了吧！”
我的心臟開始突突狂跳。啊！九強果然是我的親哥哥。我抑制住激動的心情，故作輕鬆地說：“噢，那九強到底對七強做了什麼？”八強咬著牙說：“你不知道，我七哥小時候別提多聰明瞭，就是因為跟九強起衝突，被那個王八蛋推倒，頭衝下掉進菜窖裡，才摔成了個傻子。我爸媽一直寵著那個九強，慣得他從小飛揚跋扈，不是我在這兒說，將來這個家，不定還有誰毀在他手上呢！”
八強越說越激動，他告訴我，他一年前跟同村的馬叔喝酒，馬叔喝醉後，無意中說出九強是從外面抱回來的。八強回到家裡追問父親，可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說他不像個當哥哥的樣子，還要求他一生愛護九強。“憑什麼呀，他是我祖宗啊？他媽的！”八強說到這兒，又開始激動起來。
我拍拍八強的肩膀，煽風點火說：“唉，將來你父親不在了，這個秘密無人知曉，那九強還要給你們添亂的。”“是啊，我就是這個意思，不如趁我父親還在，挑明真相，以後大家輕鬆。可你看我爹那態度，這事我怎麼說呀？”
我淡淡一笑：“其實這也簡單呀，那馬叔不是知道情況嗎？你乾脆把他找來，鬧騰一回，九強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就不敢在你們家橫行霸道了。”
八強一拍巴掌說：“對呀，不如趁著今天全家人都在，徹底說明白了，我看老九以後還怎麼牛。我現在就去找馬叔！”高八強說完，拔腿就走。
回到飯店，我特意倒上一杯酒，來到九強面前，儘量平靜著自己的聲音說：“九強，我是這家飯店的老闆，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比我大點，我就尊稱你一聲哥吧。哥！生日快樂。”說到最後，我的聲音都控制不住了，我一仰脖把酒猛灌下去。辛辣的酒嗆得我眼淚直流，我勉強笑著說：“對不起，我不會喝酒，獻醜了。”
九強茫然地看著我，我不敢對視他，趕緊轉過了頭。這一扭頭，我正好和高連勝的目光碰到一起。我不知道高連勝是不是嗅出了什麼，他騰地站了起來。我不由血往上湧，這是要亮底牌了嗎？
四、風雪夜茫然
我和高連勝四目相對，誰都不肯示弱。就在這時，門被撞開，八強帶著一個矮個子男人來了。高連勝看到這個人，愛理不理地說：“馬成樹，你怎麼來了？”一句話驚得我手中的盤子差點掉地上，這個人就是馬成樹！
據我的養父母說，當初就是馬成樹介紹他們收養我的。馬叔是我親生父親生前的好友，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資助我上學，我小時候曾經跟他互相寄過照片，可他大概已經認不出我了吧？
馬叔被高連勝給問糊塗了，愣愣地說：“怎麼？不是說你要請我喝酒嗎？”“哼！想得美，憑什麼呀？”高連勝沉著臉，好像跟馬叔有什麼過結。馬叔臉紅了，轉身就要走，八強一把拉住了他，衝高連勝說：“爸，你不是一直說我胡言亂語嗎？今天，我把馬叔帶來了，就是馬叔告訴我，九強是你從外面抱來的野種！爸，你還想替他隱瞞嗎？”八強話音未落，高連勝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馬成樹！你想幹什麼？”馬叔臉都白了，衝著八強喊：“哎呀！八強！我不是早跟你說了嘛，那是酒後說的醉話，根本不算數的。行了行了，我還有事，我要走了！”八強拉住馬叔不放：“不行，酒後吐真言，馬叔你不能走！今天趁著大家都在，必須把話說清楚，我不能再由著一個野種禍害高家人了！”那邊的九強一聽也火了，掙扎著要跟八強拼命，被幾個哥哥強行摁住。
馬叔急了，跺著腳說：“好好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我那些話都是胡編的，就是想看你們家的熱鬧，行了吧？”馬叔掙脫八強，轉身就要走。我上前一步，大聲說：“不！我可以證明，八強說的都是真話！”屋子裡立刻靜下來，所有的人都詫異地看著我。
“二十五年前，高連勝在自己家的苞米地裡，強暴了同村的李秀娥。過後，他矢口否認，還把髒水統統倒在李秀娥身上。李秀娥的丈夫田大壯在憤怒之下，活活打死了自己的妻子。那高連勝心懷愧疚，就收養了李秀娥留下的兩個孤兒。事後，他又把最小的那個孩子送給了別人。我沒說錯吧？”我說完，目光平靜地掃過高家每一張因為震驚而扭曲的臉。
過了一會兒，馬叔和高連勝異口同聲地問：“你是誰？”我走到馬叔面前，哽咽著說：“馬叔，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馮健呀！就是田大壯的那個小兒子！”馬叔一聽，驚叫一聲：“啊？你你……”高連勝也驚呆了，他撲到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突然一拳打到我胸口，大笑起來：“啊！你就是老么啊！這小子長這麼高了！不錯不錯，真不錯！”我不由一陣噁心，用力撥開他的手，高連勝沒站穩，退了幾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這下高家的兒子們不樂意了，他們一下圍上來，有幾人已經操起傢伙，準備跟我拼命了。高大強死死地護著我，飯店裡亂成一團，馬叔趁亂拉著我從後門溜了出去。
來到後院，馬叔急急地說：“健健，你怎麼會跑到這裡，你想幹什麼呀？”我看著馬叔平靜地說：“沒什麼，就是想把高連勝當年欠我家的，統統向他討回來。”馬叔愣了一下，大聲說：“不行，你必須馬上回去！一刻也不能留！”“不！我不走，我要親眼看著高家人也落得家破人亡，四分五裂！”我倔強地看著馬叔。馬叔呆呆地看著我，慢慢地跪了下來：“健健！你要報復就報復我吧！是我對不起你的母親！”我怔住了，拉著馬叔問：“馬叔，你在說什麼？”
馬叔長嘆了一聲說：“健健，你不知道，其實，你的母親秀娥和我才是一對戀人，是你的外公因為貪彩禮，硬把你母親嫁給田大壯。可是我們一直都沒有忘記對方。唐山大地震時，田大壯參加援建，我和你的母親又開始偷偷來往。那次我們在苞米地約會，被高連勝發現，是我們苦苦哀求他，他才答應替我們隱瞞的。可是，那天恰好有人看到秀娥衣衫不整地走出苞米地，高連勝跟在後面，這才有了後來的傳言。其實……其實你是我的親生兒子！”
“啊？你說什麼，我是你的兒子？這……這怎麼可能？”我覺得五雷轟頂，幾乎站不穩了。“這是真的，就在田大壯去唐山那半年……後來，高連勝收養了你們兄弟倆，可他們家的孩子太多了，實在吃不起奶粉，我才提議把你送出去，一來是給你找個好家庭，二來我也可以暗地裡幫助你。健健，你不要再為難高家了，咱們欠人家的已經太多了！”馬叔說完，捂著臉默默抽泣。
我怔怔地站著，只覺得腦子裡紛亂如麻，理不清頭緒。這時，前面突然一陣亂嚷。我和馬叔愣了一下，掉頭就往回跑，跑到前廳一看，高連勝兩眼緊閉，已不省人事。
高家人叫來救護車，馬叔和高家人一起，把高連勝抬了出去。高大強臨出門時，回頭看著我，嚴肅地說：“你等著我，我有話對你說。”
救護車一路嗚咽著開遠了，我對著飯店外滿天飛舞的雪花，默默地跪了下去。
五、風雪夜歸人
不知跪了多久，突然有個黑影擋在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高大強。高大強把我拉起來，目光如刀，直戳我的心。我勉強抬起頭，輕聲說：“對不起大哥，馬叔全告訴我了，是我錯了！你今天要殺要剮，我絕無怨言。”高大強把我拉起來，端詳著我說：“噢？馬樹生都告訴你什麼了？”“他說，當初那個事與你父親無關。而且，我……我其實是馬樹生的兒子！”我低聲說。
高大強吃了一驚，自言自語地說：“噢，是這樣。這麼說，九強原來是馬樹生的兒子！”“啊？你說什麼？”我聽糊塗了。
高大強摸摸我的頭髮說：“傻小子，你搞錯了，你不是馬樹生的兒子，你才是小九兒！你是咱爸的兒子！”我愣了一下，掙開高大強，大聲說：“不，這不可能，馬叔明明告訴我了，我是他的兒子！”
高大強含淚說：“這件事除了爹媽，只有我和大姐知道。當初村裡沒人願意收養田家的兒子，咱爹就把兩個孩子都領了回來，他說咱們家的孩子已經夠多了，一隻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可是沒過一個月，就發現不是那麼回事。田家的小兒子和你都是要吃奶的時候，可家裡的錢根本不夠給兩個孩子買奶粉，再不送走一個，就要餓死了。爸和媽整整吵了三天。最後，爸還是決定把你送走，留下了田家的兩個兒子，就是現在的八強和九強。因為爸一直覺得，他既然收養了田家的兒子，就等於對田家夫妻做了一生的承諾，絕不可以再把田家的骨肉分開了。可你知道嗎？媽為此恨了爸半輩子，爸也為你心疼了半輩子，你可是爸和媽唯一共同的孩子呀！”
我抱著頭，慢慢地蹲下來，只覺得心裡陣陣刺痛。我聽到高大強在我耳邊哽咽著說：“現在快去看看爸吧，他快不行了。”我怔了一下，拔腿衝向了茫茫風雪夜。我一路狂奔，剛到鎮衛生所大門外，就聽到裡面哭聲震天……
我雙腿一軟，跌跪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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