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阅读短篇小说写作比赛「戏剧时刻」正在进行中，本次参赛作品共有 2568 部，全部作品正在随机展示中，入围名单即将揭晓，敬请期待哦！
今天为大家推荐「约定和赌局」组参赛作者叶小辛的小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他是一名「三道杠」机长，女孩子听到他是飞行员，眼睛很快会亮起来。可看似光鲜的工作却让他感觉迷茫空虚。平安夜，他在机上收到圣诞祝福，和发消息的人开始了暗语游戏，他们能见到彼此吗？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叶小辛
一
1
静候空管塔台发出指令时，他忍不住想，身后机舱里的乘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平安夜清晨飞往巴黎，是要赴一场不伦约会，抑或只是延续无味的日常。
但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一趟普通的旅程。
从澳洲飞院的学员到现在「三道杠」，眼看放飞机长在即，他对飞行的新鲜感早被磨殆。刚开始，他特别以自己的职业为荣。但渐渐地，随着互联网春风吹得遍地黄金，当年羡慕他多金自由的中学同学，早已通过互联网掘到更多金子。就连一度被他看不起的「文科狗」，也开始内容创业。同学聚会时大家都喊累喊辛苦，但嘴边挂着「医疗云」「资本密度」等话题时，都有种奇怪的意气风发。
至于他？
对于飞行，他不像有些同僚那么热爱，只视为一份工作。金钱虽然足够，但他也渴望更多，只是做这一行，跳槽到其他公司的阻力巨大，最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其他事情？他不是没想过，但是还有哪份工作比这更能满足男人的虚荣感呢？女孩子听到他是飞行员，眼睛很快会亮起来。他知道不主要为了钱，还有那份主宰蓝天的快感。
起飞爬升后，飞机进入巡航阶段，他跟两位机长聊天。一个机长比较沉默，心事重重。另一个机长说起妻子的唠叨，儿子在美国念书的事，总是细碎的快乐烦恼。
此时，驾驶舱收到一条来自地面运控中心的消息。信息通过 ACARS 地空通讯系统上传。这是运控中心向空中飞行员传送航路天气、目的地机场天气、航路特殊状况等临时通告的方式。
他看着外面的蓝天，心想，会是哪里航路天气不对劲吗？低头一看：
DEAR CAPT AND ALL THE CREW MEMBERS:
MERRY XMAS EVE AND BEST WISHES FOR UR TRIP. THX FOR UR HARD WORK.
PLEASE KEEP PROTECTING OUR BEAUTIFUL SKY.
WE WILL BE WITH YOU AS ALWAYS.
（亲爱的机长与所有机组成员：平安夜快乐，旅途平安。感谢你们的工作。请继续守护这片蓝天。与你常在。）
他笑了起来。
乘务长端咖啡进来，跟机长们笑着聊了几句。驾驶舱内气氛很好。他在旁也笑着加入话题，眼睛看着外面的蓝天。心里想着，这么有活力，一定是哪个新人吧。应该是个女生，否则也太娘了。他在心里猜测她的模样——长发，白衬衣，蓝色过膝裙，手腕非常纤细，拍照时会剪刀手。爱看韩剧，抱着枕头哭哭啼啼。
他给想象中的「她」回复了一条消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2
他在巴黎见了前女友。在伏尔泰地铁站附近，风很大，他把大衣兜帽拉起来，看着从附近居民楼里步出的人。
她不知从哪栋楼步出，向他走来。她将头发剪短了，戴副墨镜，嘴唇红得令人想起饱满的樱桃。
她走到跟前，将脸贴上去，他低头轻吻。她咯咯笑起来。
平安夜人多。两人在外面闲逛，她说起自己生活苦闷，在这里学时装设计，同时自知不可能当上一个设计师。最近开了直播，又苦恼粉丝数增长太慢，同时考虑是不是该早日回国，「趁着还年轻，这颜还没崩坏。」
她说这话时，正将一块蓝莓小烘饼塞入嘴里：「如果一切能够重来……」
如果能够重来，她会怎么样？她没说下去，只用那双眼睛盯着他。他却想问，之前她不顾一切爱上的那个法国男人，现在到哪儿去了？
她问他要不要上自己那里坐一会，他的下半身很快有了反应。谁知道哪个天使敲了一记后脑勺，他一张口，竟鬼使神差说自己约了其他组员吃饭，要早点回酒店。她笑了笑，用看透一切的目光看他，他别过了脸。
这天晚上，机组其他人都在外面过夜，只有他早早回到酒店，开着电视，让房间不至于太安静。不想喝酒，他从水龙头接了杯水，灌到肚子里，开始矫情地回想过去的女友们。他不确定她们是否真的需要他，他又是否真的需要她们。
他飞得太多，双脚已经不习惯地面。
电视开始播电影，是《BJ 单身日记》。他想起似乎看过，但看了十分钟就睡着了，至今不知道这电影讲什么，唯独对片名记得清楚。他忽然想起那个签派员。不知道拥有一份长久在地面仰望蓝天的工作，是什么样的体验。
巴黎回来后，他感冒了一场，到航医那儿开点药，趁机休病假。跨年钟声在窗外响起，他打开电视，竟又见到 BJ 和达西先生在雪地里拥吻。他依稀记得有个前女友，在他家沙发上看这电影，又哭又笑。但他居然想不起是谁。
两周之后，他飞泰国。
他在驾驶位上，透过风挡玻璃看着廊桥上的旅客。提着行李，操北方口音，充满奔赴南方度假地的喜悦。他真想跟其中哪个人对调身份，体验空间移动所带来的新鲜与愉悦。
航班起飞后，驾驶舱接到消息。
机长皱着眉头念：「WISH U A GOOD TRIP. LAWRENCE. 什么情况？」
他在旁一怔，扭头跟机长说，「那是我朋友。」
3
就这样，他跟劳伦斯开始了秘密游戏。对方似乎已掌握他的规律，知道他什么时候飞。在他飞航班时，地面发来的报文上，偶尔会出现劳伦斯的字眼。偶尔明晃晃地出现，有时藏头掐尾，只有他俩才懂。两人间的小秘密，让他对每次飞行都有点期待。
虽然内心有点小不爽：对方既然知道他的班表，那显然是知道他身份了。
但除此以外，乐趣比不爽更多。
有一次，他在天气报文里找到一条暗语：切尔西赢了！
球迷？
他扑哧一笑。
今年恰逢世界杯，跟少部分机组一样，他会通过地空通讯，向地面询问赛事情况。劳伦斯的回复往往带上感情色彩，他很快发现，她是英国球迷。英国输球那天，她例行公事地给他回复几个数字。如果英国赢球，她会加上类似「航路天气跟心情一样不错！祝飞行愉快！」这样的字眼。
她很快回了条：好。
他又用暗语发给她，让她在地面联系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班表，一定也能查到他的联系方式。
他回到地面，却再也没收到她发过来的讯息。没有。即使在天上，也没有再收到。
所有报文都是如此规整，他反复读，在字里行间寻找劳伦斯的密码，却只是徒劳。他发过去暗号，也不再有人回应。
她是休假了？还是已厌倦这游戏？或是英国后续无力，伤透了她的心？他静候世界杯过去，等待她再次出现。
他本没将这事太放心上，但当劳伦斯失踪一个月后，他好奇心起，开始查她的真身。
这天下着雨，他从餐馆出来走到车库，手机响起。是那个替他找「劳伦斯」的人。
「我没找到那个人啊。」
他皱了皱眉，找到自己的车，开了车门，钻进去。「不会吧，值国际班的、做航班跟踪的，才一共几个人哪。不难找吧。」除了平安夜，还有其他几次航班信息，他也提供了。找到有交集的人就行。
电话那头说：「大哥，只要是签派员，都可以给你发信息啊。我想打听情况，他们都很谨慎，不肯多说。」
一阵沉默后，他问：「去年平安夜值国际班的人，共有几个？
对方开始警觉：「你这是要找谁出气呀？哪个签派得罪你了？我见过那几个人，都是上班多年的资深签派了，做事古板谨慎，应该不会……」
他只得打个哈哈，转移话题。
他将车子驶出车库，城市灯色扑面裹住他，心里腾起很多想法：
是那几个古板谨慎的人当中，出现了人格分裂者？深色制服，在电脑前用手托托眼镜，内心的长发裙装小姑娘却伸出一只手，替他敲下 WE WILL BE WITH YOU AS ALWAYS 这样的话？
还是对方根本来自另一段时空？报文穿透云霄后，产生扭转，递送到自己的航班上？
他现在怪自己看太多电影，对现实缺乏判断力了。
二
1
她在日记里这么写：「这世上没有两个机场全然一样。人也如此。」
平安夜这天清晨，她偶尔翻到几年前入职时写的这篇日记。用手一摸脖子，卧槽，满手鸡皮疙瘩。念书时写的东西，果真不能回头看。
工作这几年，她唯一写的东西只有影评。宋锡文喜欢看电影，很多电影国内还没上映，他飞国外航线时已经看过。非英语片总看得一头雾水，回国后又拉着她再看一遍，边看边大呼小叫「卧槽！原来是这个意思！」
分手后，她自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最爱看科幻，或是喜剧，动作片也不赖。反正跟文艺小清新绝缘。买大桶爆谷，在嘴里咔嘣咔嘣。有次从电影院出来，远远见到宋锡文将车停在路边，显然在等新女友。她抱着爆谷桶，站在路边，用女巫似的恶毒眼光盯着他。
宋锡文居然好像察觉了，一会摸摸脖子，一会抓抓头发，浑不自的样子，但怎会想到有人在向他「施咒」呢。
不一会，他等到了女友，那女孩子皮肤很白，手腕纤细，白衬衣蓝色过膝裙，俯下身朝他微笑时，长发垂在脸旁。长得非常「网红」，只是脸还没僵。
她狠狠捏了一把爆谷，塞到嘴里：哼，男人，果然就喜欢这种类型！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出租屋，跟室友兼同事匆匆打了个招呼，就一头钻到房间去。室友跑进来一看，她边看着美妆直播，边把刚买的化妆品逐一开封。
室友将脸贴在她房门上，笑嘻嘻：「怎么，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女人了？」
她从床上捡起一个 bra，头也不回，扔到室友脸上：「对，下次进女士房间请敲门！」
圣诞节越来越近，街上的虐狗气氛渐浓。室友有一般时间待在男朋友家，屋里基本只剩她。
纵是鲁莽如她，也失去了一个人去电影院的勇气。她向部门值班经理主动请缨，说有谁要休平安夜、圣诞节、元旦连假的话，可以跟她调班。
当年，朋友们知道她在航空公司工作，第一个问题是「机票找你可以打折吗？」，第二条问题是「你有空姐联系方式吗？」，得到全部 NO 的答案后，不再打听啥了。
最后还是有人问，她是不是每天都会到处飞。
她说：「飞个毛线，我只是个地面签派啊。」
「就是柜面值机吗？」
「值个毛线，是签派。」
「售票吗？」
「售个毛线。是——签——派——」
后来跟宋锡文在一起了，再遇上需要解释自己工作又说不清楚的情况，宋锡文会替她解围，「我们每架飞机在天上飞，地面都有签派员跟踪着。」
朋友们恍然大悟：「所以你工作的内容，就是跟踪着男朋友的航班？」
她跟宋锡文都笑。
但这个平安夜，她才笑不出来，心里空得可以装下一棵圣诞树。叶子伸出来，能扎进你心里去那种。手里握着咖啡杯，盯牢满满一屏的航图、航路天气，她决定做点什么。
二十分钟后，公司二十五个国际航班在空中，收到了由她发出的圣诞信息。
几分钟后，她陆续收到了机组发回给她的电报。大部分人说谢谢，或祝她圣诞快乐，有人说「爱你」，还有人想办法，用大写字母拼凑组成一颗圣诞树。
她看着这些信息，心里报复性地想：哼，宋锡文，不是所有飞行员都像你一样无情无义！
电脑屏幕弹出信息，显示俄罗斯区域有火山灰需要注意。她放下手中杯子，又投入工作。忙碌过后，伸了个懒腰，她才注意到有一条机组回复——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2
这消息让她心头一跳。她跟宋锡文一起看过这电影。她不知道，航班上会否是他。
她发消息给隔壁部门掌管机组数据的好友，拿到她账号，登陆系统，查看这个航班的机组名单。
没有宋锡文。
她查看这航班上的机组信息：机长是公司总飞行师，另一个年纪也不小，都不可能陪她玩。显然是副驾驶。她看了一遍对方名字，默默记住。
就像一个游戏，她开始隔三岔五登录好友账号，查他的班跟行踪。元旦期间，对方休了病假。休假后，他飞泰国。她试探性地给他发去消息，落款劳伦斯先生。不一会，他回复：新年好，劳伦斯先生。
果然是他。
像获得密码，暗语接通，游戏延续下去。
从那时候起，遇上她值班，而他又在飞行，她便在发报文时悄悄留个尾注。劳伦斯。像是密码。收到先称呼她劳伦斯的回复，就是他了。
因为这游戏的存在，似乎连上班也有了乐趣。只要不出工作差错，没有人追查报文内容。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工作号多少，在哪个机队。以防万一哪天他不高兴，翻脸不认人投诉她骚扰，她非常谨慎，尽量只在自己调班或加班时段给他发消息。
世界杯开始后，他跟其他机组一样，人在天上飞，心系地面那颗球的攻守。她为他发去数据，又逐渐破译他的喜好。
他似乎喜欢德意志战车嘛。她幻想他拥有类似的人格：严谨，强硬，禁欲。服从规则，最终打破规则。
日子还在继续。工作一成不变，唯一乐趣是本场天气不好时，跟同事一起将手机屏幕翻转过来，齐齐亮出印有「航延大神」的订制手机壳，每人执三支笔，对着手机壳拜拜，口中念念有词「求不航延，求不航延，求不航延。」晚上回到宿舍，继续埋首准备签派员考试，像看情书一样，反复翻阅《飞行计划理论与实践》《空气动力学与飞机性能》。
偶尔还是会在发给他航班的报文上，留下两人才看得懂的暗号。他也会回应她。
这天，她在发给他球赛结果不久，就开始忙接听电话。挂掉电话，她发现一条来自他的邀约。他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去看球。
她盯着这条消息，开始犹豫——自己是否过于沉迷这个游戏了？
思想挣扎两秒后，她回复了一个「好。」
这时，值班经理经过她跟前，敲敲她桌子，提醒她，要把心思放在签派员考试上。她赶紧打哈哈，抱着杯子走开。
在茶水间倒咖啡时，她掏出手机，翻出公司通讯录，第一次输入他名字。
手机屏幕上，出现他的证件照：一张平整端正的脸。这样一张脸，穿上「三道杠」，就有了职业加持过的光环。她手指划过去，复制他的手机号码，开始编写讯息。
歪头想了半天，才慢慢敲下一行字：「我是劳伦斯。」
这时，两个女孩儿坐在窗边，八卦最近的桃色新闻——
「哎听说了没？那个原配找人做了几面锦旗，送到公司楼下的事。」
「看到了看到了。朋友圈不都传疯了吗，哈哈哈。」
旁边有人插嘴，「是不是『感谢为我老公提供生理服务』那个？说是原配还查到小三飞的航班，在飞机上举着锦旗走来走去。」
「这个圈子就这么乱。」
「跟行业无关啦。你想想，任何行业，男男女女在外出差过夜，不都经常有事嘛。哪里都有渣男和暖男啦。」
「但这行特别多！」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空悬半天，最终撤销输入。
她又开始一个人去电影院。屏幕暗下来的时候，宋锡文的脸渐渐在她脑中模糊。她抱着爆谷，塞入嘴里，笑了起来。
她走出电影院，外面飘起了细雨。雨水从店铺屋顶滑落，落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她抬头看大厦楼顶的广告牌，南方海岛的广告。
是时候出去走走了。做出这个决定时，她不知道，这个向来平静的海岛会成为全球新闻的焦点。
那一天，船上除了她，还有几个中国人，两个细声细气的日本人，以及她分辨不出国籍的白种人。噢，除了去哪儿都戴着帽子的英国人。
天气太热，她将头发剪得极短，穿着宽松的衣服。请她帮忙拍照的美国人喊她「亚洲小男孩」，她面带微笑地将对方拍得极丑。
「你是哪里人？越南？菲律宾？」美国人说完谢谢后，又问她。
她假装没听懂，转身就走，心里狠狠嚎啕：我这北方美女的基因，怎么到这儿就成菲律宾人了？
在她转身到甲板另一边，探头看清澈的海水时，那美国人尖着嗓子高喊：「那是什么？」
远远驶来一艘快艇，她看清楚，上面的人有枪。
快艇疾速追上，船上的人手持武器，直直盯着他们。接近船身时，大伙儿都明白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朝他们扔出铁梯，梯子前端的钩子，一下扣住船身。
他们越过铁梯，飞快上了船。
甲板上阵阵惊恐叫喊，众人四处奔逃。她在看到快艇时，已躲到船舱的角落内，从背包里翻出一把匕首，握在手里。
但很快有人踢开门，另一个游客藏到这里来了。他睁眼看着她，一脸惶恐，但另一只手仍在颤颤地拨着手机。
外面传来海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室内，电话无人接听。
海盗站在门口，在她眼里骇人得像异形，手里持着长枪，冲他们喊着什么。他看到那游客手里的手机，用枪口对准他。
电话在那一瞬间接通，那边传来她听不懂的欧洲语言。
海盗朝他走近，枪口仍对准他。
游客脸色苍白，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放下手机，在海盗移开目光时，他冲着电话那头高声喊了句什么。
那句话没说完，他便被一颗子弹封住喉咙。鲜血从他喉间喷洒出来，溅到对面墙上、她的脸上、她的手上。
3
又是一年圣诞将到。
这一年，他放飞了机长。这一年，他有了固定女朋友，双方都见过家长，彼此满意。这一年，他开始追英超比赛。
昨天夜晚，他参加了当年一起在澳洲学飞的同学婚礼。宋锡文这家伙，这些年来一直换女友，没想到最后娶的，是个不起眼的女孩子。说话细声细气，是个温柔的妻子。宋锡文看上去胖了些，但神态满足。
他猜测，是否所有人最终都要拥抱同样的生活。
从婚礼出来，整个世界都像圣诞老人的游乐场。情侣们周身仿佛覆着梦幻的泡泡，幸福地走在街头。他经过商店橱窗时，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曾收到过一个签派员的圣诞祝福。他一厢情愿地认为 ta 是女生，又喊她劳伦斯先生。
这商店正在做活动，主题为英格兰玫瑰。橱窗展示了幸福的三口之家，小模特脖子上，挂了一条曼联红魔围脖。他头脑一热，冲进去问有没有切尔西。
店员被他问得一怔。弄清楚后，笑着摆摆手，说没有。他犹豫片刻，说，那给我曼联吧。
「先生，那条只是橱窗展品。不卖。」
他身体趋近店员小女生，展现比圣诞老人还要温暖的笑容。小女生没见过世面，慌张后退，随口说出一个数字。他立马掏钱，取走，将曼联围脖挂在自己脖项上。
在街头等灯时，他站在热闹幸福的人潮中，眼睛看向对面大厦楼顶的大电视屏幕。那上面正播放着新闻讯息，半年前被绑架的多国人质陆续被解救。其中，中国人质明日将乘坐印象航空班机，返回国内。
大都会人流在大厦下方十字路口穿过，没几个人抬头留意这新闻。
不一会儿，大屏幕放出一条新广告，是久违了的歌姬发行新唱片，屏幕上播放着 MV。有人在下面驻足，抬头观看。接着是歌姬接受采访的片段，说新歌的创作灵感源自大卫·鲍伊的瘦白公爵。镜头又闪过大卫·鲍伊生前片段，其中有他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里亲吻坂本龙一那幕。
他脖上围着红魔横条围巾，穿过了马路，向家的方向走去。明天，他就要驾驶飞机飞往南方海岛，将被劫持了半年多的人质接回。
他见到 6 名获救中国人，被安排到头等舱。按照公司安排，客舱布置上圣诞装饰，四处插上小国旗。驻当地中国大使亲自送他们上飞机，跟他们说：「按照国际航空法，只要登上祖国的飞机，就已经登上了祖国的领土。请各位放心，大家一定会安全回到家的。」
他在驾驶舱，乘务长进来时，他问她外面情况如何。
「都挺平静的，但有的人可能水土不服，可能过分紧张，已经给他们吃药了。」
平稳飞行时，他步出机舱查看。大家都有创伤后遗症，没有人睡觉，都在看电视。他观察了一下，都在看喜剧，但没有一个人发笑。空乘上前跟他们说话，大家抬起眼时，眼神都有点茫然，像不适应这个世界。
在这其间，他看到一个身量很小的少年，留着短发，裹着两张客舱毯，没看电视，将脑袋倚在窗上听着耳机。睁着眼，不说话，看上去有点严肃。
不知为何，他向这少年走去，指了指他身旁位置：「介意吗？」
少年抬起头，放下客舱耳机。
他这才发现，这不是个少年。她看向他的刹那，眼神警觉，但随即放松下来。他瞥了一眼她面前屏幕，发现她在听世界杯历年主题曲专辑。这让他欣慰，说明她并没有受到非人的折磨。
他想了想，转头回到驾驶舱，将他那条曼联围脖拿出来。
回到她身旁，他将围脖递给她，低声说：「冷的话披上吧。」像故意调节气氛，他说，「虽然我想买切尔西。我有个不曾谋面的朋友，她似乎是切尔西球迷。我试过约她出来看球，但她再也没有回复我，还跟我失去联系了。」
她听得很认真，一直在打量他的脸。
他微微一笑，又跟其他人打过招呼，回到驾驶舱。
一路飞行平稳，后来乘务长进来送餐时，他问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乘务长说没有，想了想又说，噢，对了，刚才那个女孩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莞尔，也许她也是切尔西球迷也不定。
乘务长接着从口袋掏出一张餐巾纸，递给他。「她听完你的名字后，跟我要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说让我下机后交给你。但我想，还是现在给你比较好。」
那纸条皱巴巴，像被人紧紧攥在手里太久。他摊开那张餐巾纸，上面只有一段话——
MERRY XMAS EVE AND BEST WISHES FOR UR TRIP. THX FOR UR HARD WORK.
PLEASE KEEP PROTECTING OUR BEAUTIFUL SKY.
WE WILL BE WITH YOU AS ALWAYS.
他一下子认出来这段话。他有点惊讶，抓过一张纸，信笔在上面写下「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托乘务长交给她。乘务长一脸狐疑，抓着纸条出去了。
不一会，乘务长回来了，又递给他一张纸。他迫不及待地打开，见上面写着 WISH U A GOOD TRIP. LAWRENCE.
他笑了起来。
乘务长在旁用手捂着嘴，佯装咳嗽：「机长大人，还需要我传纸条吗？」
「不用了。」
飞机落地后，马上有人站在舱门跟廊桥连接处，打着横幅迎接归国人质。她知道此时走出去，一定会出现在新闻上，借口不舒服，待在飞机上，迟迟不肯下机。
他走出驾驶舱，坐在她身旁。他取过一张餐巾纸，在上面写下「德国 vs 瑞典」，递给她。
她接过笔，想了想，写下「2 : 0」。
他抓过另一张餐巾纸，写上「西班牙 vs 葡萄牙」，递给她。
她想了想，慢吞吞地写了起来。他好奇地看她在上面写中文，而非数字，便瞥过去看。只见她在上面写「我哪记得」。
像个青涩少年初次见到心仪女生一样，他打量她的模样。短发，衣服皱巴巴，一脸不高兴，皮肤晒得黑。跟他想象中长发长裙的温柔样儿，全然不同。但他微微笑起来，鼓起勇气对她说：「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一起看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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