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燴菜——高建軍

高建軍,包頭市文聯會員、包頭市文藝志願者,自幼愛好文學,作品散見於報刊、微平臺。

殺豬燴菜

天一天冷過一天,凍得人清鼻涕直流。我天天盼著下雪,因為下了雪,豬肉就能凍住了,豬肉能凍住,姥爺家就要殺豬了,姥爺家要殺豬,就能吃殺豬燴菜了!

眼看著進了十一月,雖然天陰了幾回,可也沒下下雪來。我不由地咒罵起它來,因為我的饞蟲實在是不能再等了。

這天早上,剛睜開眼,就聽到門外“嘎滋嘎滋”的踩雪聲。我一蹦而起,拉來門一看,果然一夜的雪把山溝裡裡外外染得通體白。

還沒到週末,姥爺就讓人捎來了話,這個禮拜天要殺豬,讓早早去。爹忙去隊上讓調了班兒,媽把給姥姥、姥爺做的棉鞋拿出來,又拿麵湯把幫子漿了漿。我則做好了地下工作,告訴周圍幾個同學,就說這個禮拜天不留家庭作業。

太陽慢吞吞地,總等不到它落下去,這日子是不是也被雪凍住了,過得好慢啊!

星期天一早,天還矇矇亮,我們就出發了。出了門,爹又返回去,把涼房裡掛的幹菸葉拿出來,“還是帶上吧,也不能太小氣,兩雙布鞋就換人家一個豬後座?”他一邊往自行車上捆菸葉,一邊嘮叨著。

憶鄉|殺豬燴菜——高建軍

姥爺家在舊石柺前瓷窯,從家出發,也就半個小時的路。剛過了河,就隱約聽見鐵道那邊人們吵吵嚷嚷,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鄰居們幫著砌爐灶呢!

雖然豬還沒殺,但聞著肉香來的人還真不少,炕上坐不下,有幾個人就圪蹴在地下,抽著煙。姨姨、舅舅們早來了,大家寒暄著,都說“今天這天,可真是往死凍人了,正是殺豬的好日子。”

二姨一邊燒著水,一邊往院外邊的路上瞭著。小舅舅悄悄地說:“二姐,你就別操心了,二姐夫的耳朵長得很……嘻嘻。”

姥爺特意穿了件乾淨衣服,看樣子還理了理髮,手裡沒拿他的菸袋,這時,正從一盒紙菸中抽出一根根菸來,遞給眾人,“再抽上一根哇,鋼花煙,小子們給拿來的。”放下煙,又忙著喊舅舅的名字,“不要讓你媽再給豬餵了,看得就要殺了,喂進去浪費了,再說,一會不好收拾。”

盤腿坐在炕上的老姑,也抽出一根菸,從自己兜裡摸索著找洋火,說:“哎,這也是好人家了,哪一年也喂兩三個豬,算是大戶人家了。”老姑是姥爺的妹妹,早早沒了丈夫,就住在洋橋前邊的格亥圖,也是昨天姥爺打發小舅舅接過來的。

門外一陣喧鬧,隨著冷風,闖進一個人來,好在門夠寬,否則他的大肚子肯定會被卡在外邊。

一家人都站起來:“哎呀,是孫二呀,這幾天到處給人家燴殺豬菜,吃好了哇,看這頭臉,油光油光的。”還有人抬手摘了孫二的帽子,去摸他的光頭。

姥爺忙又去摸他的鋼花煙,不料摸到的是個空煙盒,又急忙喊姥姥,讓開開紅櫃,讓再拿盒鋼花來。

孫二一邊點菸一邊說:“本來,約了好幾家,但我跟老掌櫃處了多少年了,也不能因為別人家多給一半個豬蹄蹄、豬耳朵就不認朋友了。”

大家有鬨笑的,有說好話的,姥姥說:“咱們也多給拿一個豬蹄子,今天來的人多,沒你的手藝,怕大家不盡興。”

孫二的父親就是本地人,據說鬧土匪的時候,給土匪頭子做過飯,後來又走東闖西跑了幾年,混下一把好手藝。那一年孫二的爺爺就要嚥氣,給兒子說,臨死就想吃上一碗殺豬燴菜,孫二的爹出去跑了三天,才碰上一個殺豬的,討了點血脖子肉回來,又把山藥在油裡過了,和了些凍豆腐、酸菜,做了一碗燴菜。誰知道,病人一吃,胃口大開,死中得活。

於是,本地人就猜想這老孫家肯定是有什麼秘方,於是,家家殺豬,都要請老孫家的人來給燴一回菜,孫二的老子死了,這活自然落在孫二的手裡。別看,平時孫二打不上秧來,可一到冬天殺開豬,他就是個人物了。

看著日頭往中間來了,聽得房後人們喊得也不兇了,估計,豬是被放倒了,大概毛也颳得差不多了。我本來想去看一看,姥姥說“血糊糊的,快不去看,小心以後晚上不敢上廁所”。

院裡有人喊:“孫二,孫二,看能燴菜不,火起來了!”孫二眯著眼,裝著沒聽見,揉著手上的菸灰……外邊的人,看著沒人出來,忙又換了個語氣,“孫師傅,孫師傅,請出來看看,火行不行?”姥爺忙又抽出一根菸,遞過去,“年輕人,嘴上沒毛,不會說話……”孫二下了地,趿拉上鞋,拍了拍手上的灰,“哼”了一聲,把肩上的襖往上拽了一把,推開門,走了出來。

憶鄉|殺豬燴菜——高建軍

孫二女人不知什麼時候也過來了,捅著個袖袖站在陽婆地裡,看見自家男人出來,慌忙過去從籃子裡取出圍裙三步兩步跑過去,從前往後給孫二繫上,又繃了繃上衣的後襟。同時,孫二也把套袖套上,從籃子裡抄起片勺,用套袖抹了一下,又放在嘴邊吹口氣,往前走了半步,半揚起頭,衝著周圍幾個幫廚的喊一聲“伺候著”,把盆裡的肥肉盡倒在鍋裡。幾個幫廚的不敢怠慢,捅火的捅火,切蔥的切蔥、剝蒜的剝蒜……

瞬間,豬肉的香氣和冷空氣凝結在一起,把整個院子罩在其中;熱汽上騰,那邊油糕也下了鍋;下涼菜的,準備盤碗的,人們忙起來。

突然,院門外一聲胡琴響,又有四五個人走進院來。當頭的一個,打著個竹板,滿臉堆笑,看到姥爺出來,緊走幾步,往後一揮手,胡琴、鼓樂都住了聲,他張嘴唱道:“方方正正黃金院,騾馬成群福滿天,中間站定老東家,發財發財你長命百年!”

家裡的人都趿拉上鞋往外邊來,人群中有人吼了一聲:“哎呀,這不是‘三歪嘴’麼,哪也誤不下你,人家逢年過壽才出來跑場子了,你這咋連殺豬也不放過!”那個叫“三歪嘴”的拱了個羅圈禮,乾笑了兩聲,又對著姥爺說:“這不是饞這碗殺豬燴菜了麼,別的東西買不起,就這麼點手藝,就當提前給老東家拜壽了。”

這時,胡琴、鼓樂又響起來,背後又走出兩個女人來,和“三歪嘴”唱了一個《五女拜壽》。

我打量了一下姥爺,今天很莊重的樣子,也很像個老東家,平日裡忙活地裡的莊稼,總是彎著腰,今天不知怎麼的,腰板好直。

那邊幫廚的喊一聲:“燴菜就要起鍋了,親朋們上桌!”大家互相謙讓著,返回屋裡,推幾個年紀大的坐了正席,其餘的或盤腿或半坐在炕沿上,地下的幾個後生,拉了長凳子坐下。

孫二和主刀的禿老漢洗了手,最後走進屋來,炕上幾個人吼著,“快往正席坐,你們倆今天是大功臣。”孫二半推讓著,上了炕。禿老漢說:“我吃碗菜就走,還得上缸房地走一遭,下午還有個活兒。”

人們再顧不上客氣,倒酒的、上菜的、划拳的、助威的,亂成一團。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有人說:“孫二,也不叫你孫師傅了,今天這菜燴得不賴,大家集體敬你一杯。你能不能透露一下,這菜咋燴的,有什麼秘訣?”

孫二把酒杯接住,一仰脖子喝下去,抹了抹嘴邊的殘酒,又夾起一顆花生嚼了半天,看見大家都靜得差不離了,才說:“要說秘訣,真沒有,要說有,也真有,那就是看火候。這血脖子肉其實是豬身上最差的肉,火慢了不行,出不了油不說,還有股腥味兒。就得趁著急火、溫度高,才下鍋,翻上幾個來回,就把它的油逼出來了,也不能煉得太乾,那就沒有彈性了,吃在嘴裡不香了。油出至七分時,蔥、姜、蒜、醬油、醋就能往上烹了。也可以在放調料前,把山藥也下鍋,讓它沾沾油氣。”

“看見山藥起了黃油皮,火就不能大,得轉成中火,下酸菜燉了,因為你火再大,山藥就成糊糊了,吃不出整山藥了。加水不能加涼水,容易把酸菜緊住,得溫開水,水不能漫過菜,要不就湯多了。”

“看見湯冒了泡,就能貼豆腐了,聽好了,是往上貼豆腐,可不是倒進去。因為中間火大,鍋裡的味是從中間往外翻了,把豆腐順鍋邊,一層層貼進來,才能入味。”

“看著湯下去了,豆腐吸飽了,才能下粉條子。下了粉條子捅開起大火,看見菜半乾不幹的時候,停火,再放蔥花,趕緊上桌。這才能‘又吃見肉香、菜不糊又不水,山藥面面的放口就化、又不爛’。”

“這菜,你吃個哇,就連那八洞神仙,他也說不出個‘二’來。”

大家又鬨笑著,輪著給孫二敬起酒來。

憶鄉|殺豬燴菜——高建軍

可能太陽也被這酒香薰醉了,歪歪斜斜往西山倒去。外姓人已走完,剩下的都是自家人收拾盤碗,打掃殘席。

姥姥把給各家分的肉,用灰紙包起來,放在井臺上凍著。誰家拿豬頭、誰家拿豬蹄、誰家拿多少腰條,這早在殺豬前就計劃得差不多了。老姑要回了,看見給她拿的那條肥肉少,就喃喃著:“娃娃們牙口好,我也吃不了多少,把這條給了他們,我拿塊小的就行。”嘴裡說著,眼睛瞄著井臺上一塊腰條。姥姥知道她想回去煉油,就把那塊拿了過來,綁在小舅舅的自行車後座上,讓給老姑送過去。

人們相互告別著,都起身往自家去了。夜色早早地把這個小院子包圍起來,隱隱能聽見遠處車站火車的汽笛聲,荒草在冷風中顫抖著,月亮也藏在雲層裡,不肯露面。

屋裡,昏黃的燈光照著被蒸汽打溼的玻璃。姥姥捶著痠麻的腿,說:“辛苦了一年,餵了三口豬,殺完了算算,一兩好肉沒落下,還貼了兩毛多錢的調料。明年,說甚也不餵了!”姥爺噴著酒氣說:“你養下五六個吃貨,又招回來五六個,又養下七八個,你讓我怎麼辦。明年不喂,你讓他們燉上吃我呀!?”

終於,月亮從井臺上的幹樹枝縫裡露出了半個臉,把雪後的群山照得亮亮的,寒風一陣陣捲起地上的雪東闖西奔……只有濃濃的殺豬菜香和酒香還未散去,正一點點潤進乾涸的泥土裡。

睡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盞昏黃的燈。它們將伴著太陽的腳步緩緩醒來,為了一個,更綠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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