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黑暗之心”,重慶大廈裡的一夜

香港重慶大廈被稱為“黑暗之心”。這個位於九龍尖沙咀彌敦道36-44號的灰色大型建築,彷彿是一座外星來的孤島。

香港“黑暗之心”,重庆大厦里的一夜

香港街頭的張貼畫代表香港對不同文化的寬容度 本文均為 丁海笑 圖

大廈的底層運轉著魚龍混雜的店鋪,裡面不僅交易著最新潮的手機、服裝和電器,同樣也能找到大麻、仿冒品和自慰器。二層是一家叫做“重慶森林”的精品商場。 三層往上似一個嬉皮集中營,每晚有超過四千人在錯綜複雜的房間裡留宿,住客來自全球一百多個國家,他們中間有西非的偷渡客、南太平洋的王室成員、南亞的妓女和索馬里的避難者。這是一個法外之地,警察通常分不清誰是誰,大廈的保安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錫克人、廓爾喀人、阿散蒂人、塞內加爾人、尼日尼亞人……在這個黑暗入口內,共同築成了一個地下王國。黑吃黑、私人尋釁、復仇常有發生,大廈的物主也無法插手,糾紛要靠宗教族老來調停,許多初來乍到的人相信只要在重慶大廈鍍完金,就能從此出人頭地。

我第一次進入重慶大廈是在2012年,和朋友去吃咖喱。大廈的上層有幾家上點檔次的南亞餐廳,它們居高臨下,俯視著大廈內的眾生。西方人和香港本地人通常只會去那幾層,朋友知道我對印度感興趣,便提議一起去,順道換點港幣。剛進入大廈,我們彷彿大魚上鉤,瞬間就有一幫南亞人湧上來,表情詭異地問我們要不要住酒店,我搖了搖頭,他們立刻會意地掏出幾張印度餐廳的名片。

朋友像授予恩賜一樣的接過名片,用粵語問了幾句,其中一人便領著我們走向電梯,其餘人一窩蜂地湧向了下一個人。位於高層的印度餐館裡面坐的幾乎都是西方人,他們表情十分凝重,感覺就跟在非洲博茨瓦納杜巴平原裡遊獵一樣,也許在重慶大廈裡用餐的體驗不僅帶給他們置身異域的新奇感,還蘊含著一種值得炫耀的優越感。他們和此地並無瓜葛,不過是旅遊了一圈而已。

香港“黑暗之心”,重庆大厦里的一夜

緊鄰街道的普通住宅

服務生是印度人,有一位會講粵語,或許他有香港居留權,就跟高人一等似的,我的朋友有些怯生,用粵語和他低聲地交流了幾句。不一會兒菜就上來了,朋友感到如釋重負,結賬的時候,還給了服務生一點小費。對我的朋友來說,這家餐館就像是被隔離在重慶大廈之外的飛地,這裡的印度人講粵語,在香港,彷彿任何的人只要會說粵語,便被排除在“蠻夷”之外,是歸化的人。

後來,我又路過了幾次重慶大廈,門口都有幾名印度人或非洲人在向我招手,問我要不要碟,或者讓我光臨他們在某個角落裡的店鋪。

三年後,我直接住進了重慶大廈。從香港轉機去巴厘島,要在香港停留一晚,我在繽客上訂了一家只要170元港幣(約合137元人民幣)的酒店,位置就在重慶大廈A座的3樓。雖然假日酒店只與重慶大廈一街之隔,有著天壤之別,但重慶大廈的價格卻讓我無法拒絕。

到機場後,我上了一輛高檔酒店的擺渡車,下車後再走到附近的重慶大廈。我先走進門口的那家7-ELEVEN,環顧一週後,花10港幣買了一小瓶純淨水。一個印度人向我指了指A座的電梯入口,我發現訂單上的地址只是一個賓館接待處,窗戶裡邊貼滿了各家旅館的招牌,其中的一塊上面寫著“新英格蘭旅館”。

香港“黑暗之心”,重庆大厦里的一夜

重慶大廈代表一種香港的街鋪文化

有幾個東南亞人也在辦理入住,前臺女士蜷縮在窗口裡面,櫃子裡裝著各式各樣的房間鑰匙,她從一大把房間鑰匙裡抽出其中的一把幸運鑰匙,遞給了我。重慶大廈據說總共有一千多張床,我猜想我訂任何的一家旅館,即便價格不同,給我的房間也是隨機的,跟玩扭蛋機一樣,“新英格蘭旅館”和“新華人酒店”沒有任何區別。

前臺女士給我標註了座號、層號、門牌號和房間號,跟解讀摩爾斯電碼差不多。我要從A座到C座去入住,但由於重慶大廈的建築之間並不相連,我不得不下到最底層,才能進到另外一座樓層裡面。大廈分為A、B、C、D、E五座,每一座都有獨立的電梯運營,從底層連通十七樓。而樓層之間環繞的天井,就像南美洲的監獄一樣,向下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洞穴。

敲門後,一個菲律賓人鬼鬼祟祟地探出頭,像是常駐客。我問:“是新英格蘭旅館嗎?”他小聲的說:“是的,這裡是新英格蘭旅館。”他的樣子比我更擔驚受怕。

進了門穿過一條昏暗的通道,菲律賓人將我領進其中的一個狹窄的房間。房間裡擺著兩張墨綠色的硬膠皮床,上面只象徵性的鋪了一層一次性的塑料薄膜,牆上掛著一個不知道好壞的電視,兩張床的中間有一個不怎麼管用的老式空調,頂著個透氣的小窗戶。窗外就是重慶大廈的天井,永遠如同黑夜一般,不時傳來打鬧聲和呼喊聲。浴室小得要側身才能進去,還好有涼水。

我回憶起同樣是在2012年,旅行期間在朋友何文田的出租屋裡落腳。五個人擠在一套公寓,是那種灰撲撲的單元格子樓,你能在任何一部港片裡看到,電梯裡一張張冷漠的面孔,都像是從電影裡鑽出來的一樣。每天清晨五點過就有老阿嬤起床的動靜,九點開始外面的工地開始吵鬧,你能清楚地感到一牆之外的工人呼吸的氣息……

那晚我只出門逛了一圈,從天星碼頭回到旺角,街上人來人往,有的人還穿著短袖,有的人就已經開始套棉襖了。凌晨,我才回到安靜下來的重慶大廈,在那裡勉強住了一夜,天沒亮就啟程了,起床後,渾身起了一片一片的紅疙瘩。

香港“黑暗之心”,重庆大厦里的一夜

九龍街頭,維護城市運行的勞動者。

建於1961年的重慶大廈,曾是尖沙咀一帶的高層建築,但因為低劣的建築質量,成了世界“低端人群”的收容所。在他們的國家裡,許多人也許尚且稱得上是佼佼者,他們都有著香港夢或者發達國家夢,香港是通往新世界的一個跳板。從這裡,無論是下南洋、去歐美,還是進入日益蓬勃的中國大陸,都相對容易。他們就像我在亞美尼亞認識的那些世界遊民一樣,承載了家族的希望。出來闖蕩,即便以失敗告終,或輸得身無分文,也比葬身在那塊舊大陸強。

“我們看電視長大,相信有一天會成為百萬富翁、電影明星或者搖滾歌手。但是我們不會,後來我們才慢慢學會面對現實,於是我們變得非常憤怒。”只有那些被上帝選中的為數不多的人,帶回了源源不斷的財富,提攜了他們的家族。換句話說,如果他們當中誰的父親在成年後不曾回過一次老家,就是因為沒能出人頭地罷了。

商品全球化下,我認識的一個墨西哥人會從香港的網站上買一箇中國大陸產的日本品牌鏡頭,再通過遠洋貨輪經美國入境墨西哥。而重慶大廈的商品,則供應著全球第三世界國家的低端市場。某一刻,我懷疑我在印度新德里電子市場內能找到的那些過時的Kindle電子閱讀器,就是出自這裡。每個有頭腦的印度人都能立刻變身中間商從中謀取差價,這是一種傳統。到我手裡的時候,那些電子二手商品就已經超過原價好幾倍了。

我想起有一次我從尼泊爾寄了一些行李回國,交給印度公司承運。他們通常只在加爾各答擁有一間辦公室。也許就是通過重慶大廈的這幫人,人肉乘坐飛機跨越國境,輾轉幾個國家,中途可能還去迪拜旅行了一圈,最後到了香港的一間辦公室。數月後,等到我那位住何文田的朋友幫我取回了行李,帶到深圳過關再用順豐轉寄給我時,我已經從埃及回國了。這就是重慶大廈式的做法,這裡的任何一種交易,談不上合法,也並不違法。不知不覺中,你已經被易手好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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