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申，上海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中國無神論學會副理事長、國際儒學聯合會學術委員。
科學、哲學與宗教不是人類創造的三個並排前行的球，而是人類統一認識過程的三個分支。
一、什麼是科學
首先說什麼是科學。
依照通常的意見，也是一些權威的意見，則科學是一種系統的、由嚴密邏輯聯繫起來的、甚至可用數學形式表示出來的知識系統。這樣的定義，通常被稱為嚴格的定義。這種科學的典型，就是以牛頓為代表的近代科學。依照這樣的定義，則不僅中國古代沒有科學，西方古代也幾乎沒有科學。因為西方古代合乎這個標準的，大約只有一部歐幾里德幾何學。依照這樣的定義，甚至近代科學的許多門類，也未必合乎標準。今天生物學的大部分內容，還是處於經驗描述和分類階段的科學；天文學相當一部分內容，也還處於經驗觀測和描述階段。即使數學，今天的許多分支也難以聯合成一個邏輯嚴密的系統，而處於各自為戰的狀態。
重要的是，依照對於科學的嚴格定義，則科學知識就等於正確的知識。以牛頓為代表的知識體系之所以是科學的，因為它是正確的。這個正確不僅得到了嚴格的理論論證，也不斷得到實踐的證實。這樣的科學反映到哲學理論上，就是各種實證主義，認為只有用可靠事實或嚴密邏輯證明了的東西才是正確的，甚至才是有意義的。
但是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相對論出來了。依照相對論，時間和空間不是一個空的箱子，裡面可以裝上各種各樣的物理現象，而是各種物理現象都有自己特殊的時空參照系統。比如我們現在處的時間是2007年11月14日晚上六點半，空間是天在上而地在下，天上有許多星星；美國現在就不是這個時間，他們頭頂上的星星也和我們的不一樣。坐在宇宙飛船上的人的空間概念和我們也不一樣。我們的時間空間概念只是我們這裡的物理現象的參照系統。
相對論粉碎了以牛頓物理學為代表的科學所賴以存在的時空基礎，並且認為這種科學的許多定律只是在該時空參照系中才是正確的理論。比如兩點間直線最近，只是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才正確的公理。範圍稍微擴大一點，比如你要飛往美國，就不是直線最近，因為飛機飛的是曲線。牛頓物理學的定律，也僅僅是所謂宏觀領域裡的真理。
這樣，科學，更準確的說，是牛頓科學告訴我們的那些知識，就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質諸古今而不疑”的、處處都正確的真理，而只是在一定範圍內才是正確的知識。超出這個範圍，它就可能是錯誤的。這樣一來，科學也不能再和正確劃等號了。
如果由此再往前推，則托勒密天文學在一定範圍內也是正確的知識。天在上地在下，自己居住的地區就是宇宙的中心，是古代人類的普遍認識。中國人認為河南陽城是大地的中心，也就是宇宙的中心；埃及人認為尼羅河畔是大地的中心，歐洲人認為地中海是世界的中心。地心說對於古人，也是正確的知識。甚至“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對於古代在草原上生活的牧民來說，也是正確的知識。因為草原上人們眼中的天確實是那個樣子的。也就是說，古代許多在我們今天看來是錯誤的知識，在一定的範圍內，也還都是正確的。而且在古代，這類正確的知識還很多，它們指導著古人的生產和生活。可以想見，假如沒有這些知識，假如古人的知識都是錯誤的，人類如何能夠發展壯大到今天。
這裡有一個相對真理和絕對真理的關係問題。絕對真理不是存在於相對真理之外的某種東西，而是就在相對真理之中。相對真理在具體的時空條件下，就是絕對的，絕對真理。
這樣，我們就有了一個從古到今的知識發展系列。在這個系列上的知識，在一定的時空範圍內，都正確地反映著當時的客觀實際，超出這個範圍，就可能成為謬誤。如果說只有正確的知識才能稱之為科學，那麼，牛頓科學也不能稱其為科學；如果說在一定範圍內的正確的知識系統就應該稱其為科學，則無論西方古代還是中國古代，也都是有科學的。至於系統到什麼程度？是否可以用數學形式來表示？那僅僅是外在形式問題，是一種量的區別，而不是質的不同。就像小孩子許多事情都達不到大人的程度，但他們也是人一樣。
所以，在西方學者中，也有人持另外一種科學觀，比如大家熟知的羅素，不熟知的德國物理學家賴欣巴赫等人，他們就認為，凡是確切的知識，比如花是紅的，樹葉是綠的，泥巴做成容器經過焙燒就不會漏水等等知識，就是科學。而據最近一些關於古代西方學術的譯文看來，比如在古希臘，“科學”和“知識”原本就是一個詞。或者說，在古希臘，科學，指的就是知識。因此，古代也是有科學的。
這樣的知識，在人類誕生之初，甚至在人類成為人類之前，就已經存在了。比如許多動物，也都有正確的謀生、求偶的知識，有了這些知識，它們才能生存和發展。這些知識，是它們在謀生和求偶過程中無意獲得的，我們不把這些知識稱之為科學。人類誕生之初以及以後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中，所獲得的知識也都是無意識的，自發的。我們也不把這種自發獲得的知識稱之為科學。
人類發展到了那麼一天，感覺到求得正確知識的重要，於是分出一部分精力、甚至分出一部分人，專門探求正確的知識，這一天，我們稱之為科學的開始。這一天在哪裡？我們不知道，也搞不清楚。但我們知道，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確實發生了。從這一天開始，人類自覺地把求得正確的知識作為一項專門的事業，而我們就把這樣一種事業，和從事這種事業過程中所獲得的成果，看做是科學。於是我們就有了如下的科學定義：科學，是在歷史上發展著的、人類自覺地獲取與客觀實際相符合的知識的活動，以及由這種活動所獲取的成果。
為了求取正確的知識，首先要有為了求真的態度，其次還要有正確的方法和手段。求真的態度可以是古今如一的；求真的方法，則隨著時代和領域的不同而有很大的區別。總的趨勢是方法日益規範，所用手段日益複雜和精密。
從這個意義上說，科學，是人類求取正確知識的唯一途徑。這不是說科學要壟斷知識，而是因為，凡是自覺求取正確知識的活動和求得的正確知識，就都是科學。一個神學家抱著求真的目的，用正確的方法，求得了正確的知識，那麼，他的求取活動和求取的知識，就不是神學，而是科學。哥白尼就是個神學家，他所求得的日心說，就是科學。其他領域也是如此。藝術家、社會活動家，假如他抱著求真的態度用正確的方法去求取正確的知識，也是科學。
然而人類雖然力求獲得正確的知識，但是實際上所獲得的知識卻並不總是正確的，甚至在獲得的知識中，錯誤的東西總是要大於正確的部分。至於自發獲得的知識，就更是如此。這樣，人類在認識世界過程中所獲得的知識就有兩種，一種是正確的，一種是錯誤的。錯誤知識中，有一種是神祇觀念。神祇觀念，也就是宗教觀念，是宗教觀念的核心部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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