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胖墩胖得有点不像话，尤其是在黑王寨这样的乡下。胖已经不讨人喜欢了，她还特闷生，动不动一双眼眯起来，本来就一对篾片眼，这一眯，跟闭眼没区别了。
老话咋说的？不怕瞪眼金刚，就怕闭眼菩萨！瞪眼再怎么着是眼中有物，万事有得商量。闭眼就显露着目中无人，别指望对牛弹琴了。
她娘就活得没点底气，当然是在胖墩长成大姑娘后，这样的姑娘，是愁嫁的！乖乖，吃成那副模样，得多大的家当！好多人在惦量了自身的家当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样的姑娘，白送也不要，要了养不起！
其实，冤枉人家胖墩了，胖墩饭量小，小得不过一个三岁孩子的饭量，胖是老天爷给的。
娘一赌气，养不起是吧，我自己养了你们看看！于是，胖墩就成了黑王寨第一个老姑娘。也不老，才三十刚到。人过三十无少年！但胖墩觉得自己还嫩着，不光嫩，还鲜！
胖墩之所以觉得自己鲜，是因为她绣得一手好鞋垫，要搁早些时候，会绣花的女子是心灵手巧的代名词，会有络绎不绝的媒人上门踩破门槛。眼下，不时兴了，胖墩就算绣出花儿朵儿引来蝶儿蜂儿又如何？门槛依然没半个屁股落下来。
胖墩还是天天坐在家里绣，先在鞋垫上绣，再在衣服上绣，末了闲着无事，竟发奇想在棕叶上绣。用的是棕丝，好玩归好玩，浪费钱买丝线绣，不光娘不允许，胖墩自己也不允许，败家婆娘的做法呢，那是！
有好事人见了，笑，说，胖墩你这棕绣得好啊！胖墩不说话，冷眼打量着。好事人果然嘴里没好话，这花绣得青枝绿叶的，厚实啊！
胖可不就是厚实？满以为胖墩会生气的，孰料胖墩眼一眯，不理他。好事人讪讪着走开，不过却顺手捎了一把棕叶绣成的图案，好事人没打算带回去欣赏，不过用它赶一赶牛身上的苍蝇倒也趁手，不花钱的东西，不心疼。
娘说，你有那闲情，多把棕叶扎几把蒲扇，反正是动针动线的活，好歹能换几个钱呢！胖墩眼一闭，往床上一躺，把棕叶上绣的一只喜鹊盖在自己脸上。娘变了脸，就你，还想喜鹊登梅？做春梦也不挑挑日子？
胖墩不挑日子，依然在棕叶上绣喜鹊登梅，绣龙凤呈祥，绣鸳鸯戏水，一色的喜庆图案。秋风快起了呢！娘愁着望一眼胖墩，胖墩依然忙活着，不见一丝愁的迹象。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的！胖墩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说。娘听得一怔一怔的，瞎家雀也得下地觅食啊！胖墩冲娘笑，说我是云间雀呢！
娘就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养大的这只云间雀出了寨子，胖墩不是第一次出寨子，她差不多隔三岔五都要出去一回，还带着那些棕绣的玩艺。
以前在黑王寨，有这么个风俗，逢个节日啥的，会女红的姑娘会三五人扎堆在集上摆开架势，亮一亮针线，无非是想讨个家境殷实的人家，借此传名，眼下都兴电视征婚了，谁还中意这个啊！
娘叹口气，胖墩三十了呢，要说一个女的到了这年龄段，心里是不可能没点啥想法的，猫都晓得叫春的，何况是人，总不能学动物冬眠吧！
这一回，胖墩却没有冬眠。而且有点招摇，上了电视，上了报纸。
娘是在晚上看电视看见的胖墩，当时胖墩正在她旁边慢条斯理眯着眼喝一口小粥。喝一口，看一眼电视。
娘就也扭头看了一眼电视。就一眼，娘傻了，她的胖墩跑电视新闻里了，好多人围着胖墩，确切说是围着胖墩手中的棕叶绣，胖墩眼里亮晶晶的，有神采在里面闪烁。
不就棕绣的图案么？不稀奇啊！娘说这城里人咋像没见过世面似的，说是什么民间工艺。民间工艺，想都不敢想呢，多吓人的词！
还说胖墩是艺术家！更不敢想的事。那是娘的胖墩么？娘用筷子捣了下手背，疼，娘又用嘴使劲喝了口热粥，烫！娘说，胖墩是你么，你是娘的胖墩么？
胖墩的篾片眼里眨了一下，不说话，只顾低下头垂了眼喝粥，喝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娘说你这孩子，真拿你没办法，咋就生成个闭眼菩萨！胖墩还是不说话。
娘不吃饭了，扑到神柜前升上三炷香，娘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娘说菩萨祖宗唉，你们终于开眼了，我家胖墩飞上云端了！
胖墩悄悄放下碗筷回屋，把身子平放在床上，娘上完香进来，看胖墩，胖墩这回没闭眼，一串赶一串泪花正酣畅淋漓往外蹿。
到底是女孩家的，面嫩！娘在心里笑了一下，三十岁的女人在黑王寨很少这么个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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