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武漢青山人的回憶:自從母校拆遷後,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你轉過了身

深鎖上了門

再無人相問

老武漢青山人的回憶:自從母校拆遷後,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進入一冶一中那年,13歲。

一冶的全名是中國冶金第一建設公司,在青山,是中央在漢企業。一冶一中曾經是青山區的名校,是當時一冶集全部中小學的資源和師資,打造的一所重點中學。

踏進它的大門的那一天,我神奇地完成了從兒童到少女的蛻變。突然間,就有了初戀的感覺。

初戀的對象,當然是女生。13、4歲的少女,特別需要伴兒。而這伴兒,大多是同性。純淨如清水般的少女情誼,就在這樣的13歲的時間滴漏中,慢慢滲透,入骨入心。這種感情近似於愛情,有著強烈的排他性。我們不許別的女孩靠近我們,我們專屬於對方。一旦失去,撕裂的感覺等同於失戀。

初一時,我遇見了這樣的愛情。和小右。

少女之間最初的吸引當然是惺惺相惜。我們交談不多幾句之後,就發現很有共同語言。她喜歡畫畫,我也是。她讀過紅樓夢,我也是。然後把我們徹底拉近的是一本書,《牛虻》。這本書是當時非常流行的另一本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非常喜愛的一本書。我們以革命和正義的名義,理直氣壯地讀它,卻從它那裡感受著另類的浪漫。當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覺得,比照亞瑟(牛虻參加革命前的原名)的苦難煎熬,我們現在的任何舒適都是罪惡的。我們心目中還有一種更隱秘的渴盼,那就是一定要遇見一個像牛虻一樣傷痕累累的野蠻刺激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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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狂熱追捧過的小說《牛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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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牛虻》劇照

我們就這樣交換著少女的隱秘心思,在下課時討論小說裡的細節。那時,下課的十分鐘,在教室走廊拐角的角落裡,氤氳著的,全都是關於浪漫、勇敢、犧牲的騎士夢想和綺念。

就這樣到了初二,我們開始以成績分班。我的成績不如她,但也勉強考過了重點班的分數線。但我被老師分到了另一個重點班,生生地和她分開了。老師對著哭鬧著想調到一個班的我們倆說:“你們倆最好分開,免得相互影響。”

分開已成定局。於是我們倆就在每天的下課時分聚到一起,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難捨難分。

少女的情懷很快就在緊張的學習和考試中花褪殘紅。初中畢業後,她去了華師一附中,我留在一冶一中讀高中。天各一方,我們只能偶爾在週末時分相聚一下。她是那種絕頂聰明的學生,放在當下,絕對就是“別人家的孩子”的典型範例。我一直以為,她就是憑著聰明考上大學的。然而有一個週末我去她家玩,偶爾看到她的數學練習本,上面的標號是589題。我大駭。看著她聰明的鼻尖讚歎:“你可真能做題。”她說:“不做不行啊,華師一的同學,太狠了。”

那時我明白,除了她這個“別人家的孩子”之外,還有比她更牛的“別人家的孩子”。這世界太可怕。

大學只讀到大一,她就隨家人去了美國。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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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留在一冶一中繼續讀高中。

高一,我的班主任是英語老師,我的英語不好,所以她不太喜歡我。我數學也不好,數學老師也不太喜歡我。也不能說不喜歡吧,就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有過這個學生。那些英語好數學好物理好化學好的學霸們,每天在教室黑板的右下角出一道難題,比賽看誰能解得出來,誰的解法多。我這樣的學渣一個解法都不會,而學霸們卻經常變態地用十幾種方法來解一道題,我每一種都看不懂。學霸們不知道吧,那時的我,是多麼的生無可戀。

但我的語文一直很好,作文一直寫得很好。好到時不時地會被用粉筆寫在校門口的黑板上。那對我小小的虛榮心是很大的滿足,也充分地堆積了我的自信,讓我不至於徹底地斷送掉對自己前途的指望。要知道,那是校門口的黑板,不是教室裡的黑板耶!不僅僅全班同學看得見,全校同學都看得見呢!在這面黑板面前,我聽到一位語文老師對我的評價:這個學生的文字很特別,不落窠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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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語文老師,是我的恩師趙老師。

而他,是個可以把《荷塘月色》講到讓我落淚的老師。那是個平凡的早晨,景緻與平日無異。但那堂課講完,我卻完全回不了神。大家都下課了,我還在他傳達給我的意境中失魂難返。我不明白,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啊?

後來在大學裡讀現代文學,讀到聞一多先生在西南聯大講《離騷》時失聲痛哭的場景,我豁然明白了趙老師。他講的不是課文,而是一個時代,一種情懷。

趙老師當然特別的偏愛我。課堂上要朗讀課文,他總是裝模作樣的環顧一下同學們,而後點我的名:“你來讀。”其實,在他點出我的名字之前,同學們已經在小聲說了,“她讀,當然是她讀”。

我在趙老師的寵溺之下度過了高一。這一年間,我對於中國文字有了近乎瘋狂的痴迷。高一下學期,我們要分文理科班了。我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文科班。

老武漢青山人的回憶:自從母校拆遷後,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這裡插個小曲。

分班時搞了個摸底考試,我的數學成績竟然在所有參加文科班考試的學生中名列前茅。從未注意過我的數學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的數學這麼好,為啥要選文科?”我簡直哭笑不得。我的數學哪裡有一丟丟好啊?我堅定地告訴老師,我的數學真的不好,所以我要去文科班。老師知道勸不回我,卻還是惋惜地看了我半天,不甘心地搖頭了半天。為了她的這一點堅持,我至今感激。

去文科班是我的宿命。但趙老師不教我的語文課了,這對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我去找趙老師扯皮,我說為了他的課,我不去文科班,我要留在我沒有前途、也不願意繼續讀下去的理科班。

趙老師耐心地勸我,文科班的班主任、語文老師葉老師,是個非常優秀的老師,她的特點是,對字詞特別考究,你在她那裡,一樣能學到東西。

說實話,我當時的感覺如同第二次失戀。道理我都懂,但我覺得,我真的是失去了最珍愛的東西。

高二,我在葉老師完備的語文字詞教養中,完善了文字的嚴謹。我永遠記得,我聽寫時把“虐”字寫錯了,可我怎麼都看不出來錯在哪裡。葉老師淡淡地說:“你不要封口啊。”這個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寫錯。

在一中讀書期間,我在趙老師的鼓勵下,和同年級的三位同學一起辦了一份小報。我們自己撰稿,自己刻鋼板,自己油印出來。那報紙不能用手去摸,一摸一手黑乎乎的油墨。由於學習緊張,兩三期後,它就壽終正寢了。現在想來,它算是我最早的社會實踐,雖然很不成功,但對於我未來的職業有著不可或缺的影響。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自己的文字能變成鉛字。

再是學渣,也有著無法拋棄的大學夢。在最後一年裡,我們開始了瘋狂的高考衝刺。那時,我們的教室是簡陋的,沒有電扇,惶論空調。在酷熱的武漢的夏天,我們就在悶熱得讓人窒息的教室裡晚自習。汗水順著胳膊流淌下來,桌子上一片滑膩。放學後,我們交給老師的模擬試卷上汗漬斑斑。

初中三年,高中兩年,我在一冶一中度過。這裡的一草一木,曾經都是我憂國憫民、傷春悲秋的可觸之景。它的教室食堂操場,很多年後還是會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任何時候想起來,我都是穿行在其中的美好少女,穿戴著不復再來的逼人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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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與它的離別卻是淡漠和殘忍的。

高考結束,我考上了大學。我去學校拿了分數通知單,辦完了相關手續,就一去不復返。我的眼睛被大學這個全新的世界佔據,我可恥地忘記了我的中學。此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直到2011年。我們一冶一中八一屆的同學們籌劃搞個同學聚會。逃無可逃了,我想起了我的學校。而就在這時,我聽說,它在不久就將被拆掉,在原地將蓋起新的商住樓。我的學校將不復存在。

一個週末的下午,我去了學校。校門已是凋敝了,殘陳在那裡,幾欲毀損,門房師傅懶洋洋地走出來,問我找誰。我不找誰,我不知道要找誰,我也找不到誰。我沿著年少時曾經走過無數遍的道路走過去,道路兩旁的梧桐依舊,葉搖枝動,樹影幢幢。風聲響處,我那以初戀的心情愛過的聰慧少女,我那用慌張的萌動等候過的翩翩少年,我那書聲朗朗的明亮課堂,我那揮灑青春的遼闊操場……瞬間重現,讓我的眼睫沉重如水,像夜裡墜落在雨中的黑色蝴蝶。

我那白衣飄飄的年代啊!

在這夜涼如水的路口,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風裡面,你還在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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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堅定的,罪惡的,不可告人的,沒有落淚。

然後,我走了,離開了它。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你終究是要離開的。離開了就不必回來,因為有時候,離開是一種最好的禮讚和報答。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去看過我敬愛的趙老師,那個讓我的一生都在《荷塘月色》的輕愁中流連的、在《紀念劉和珍君》的壯烈中扼腕的、在《夢遊天姥吟留別》的奇詭中驚喜的、溫文爾雅的、步履緩慢的、了不起的、非凡的老師,我至今未能重見。我不能去見,是因為情怯。

在我看來,我後來所有的拼搏和努力,都是為了重新搏得他的獎賞和讚美。而這個幾十年後一事無成的我,會讓他多麼失望,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面對。我不能去見,更是因為蒼涼。

我從一冶一中畢業,一去經年,從豆蔻年華到鬢染霜雪,歲月在我身上刻滿尖銳刻薄的無情痕跡。而我的老師,他會是什麼模樣?我怎忍去想。如果可以,我寧願就停留在幾十年前。

上課鈴聲響起,那個中年男子走進來。儒雅清淡,和顏悅色。他的脊背是挺直的,笑容是年輕的,他在用低沉的男中音叫我的名字:“起來,讀課文。”

就讓光陰停留在那一刻吧。明亮,妙曼,刻骨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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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一冶一中拆遷後,我沒有回去看過,可能永遠都不會回去看。我希望我的學校,以它從前的樣子一直停留在我的記憶中。我固執地覺得,如果我不去看,我的學校就不會消失,就會一直在那裡,一直不變。但後來我明白了,其實何必如此執念?那推倒了的、遠去了的、頹敗了的、在煙塵中消失了的學校,不是我們青春的墓葬,而是我們年少時的鷹巢。我們在這裡長齊羽毛,我們在這裡振翅欲飛。只要它在我們心裡,我們就能時時看見自己17、8歲時驕傲狂放的翼展,遮天蔽日,如鯤如鵬,那麼磅礴,那麼豪邁!

老武漢青山人的回憶:自從母校拆遷後,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蝴蝶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蜻蜓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螞蟻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昆蟲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野草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魚兒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

眼淚在飛啊

我的學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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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冶一中最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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