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還是玩物?建安七子與曹氏父子的同床異夢|文史宴

文/謝玩玩

這次三國徵文活動絕大部分文章都是軍政史,本文是少有的探討文化史的文章。要完好的把握歷史,認知圖景就不能缺塊,本文以建安七子中的徐幹為切入點,探索建安七子與曹氏父子的關係,發現其親密背後的疏離,從而揭示文化人與政治生物的根本差異。

知己還是玩物?建安七子與曹氏父子的同床異夢|文史宴

慣常人說曹魏,都是從曹操開始,但其實曹魏建國,乃是漢獻帝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曹操的次子曹丕代漢,定都洛陽,才算正式開始。

所謂魏晉,主要是曹魏到兩晉這段時間,我要談的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粲、阮瑀、劉禎、徐幹、應瑒,因孔融與陳琳同曹丕關係不算很大,便從王粲開始;而徐幹與應瑒又因為粗看過去,史料太少,本打算歸在一處,哪知讀了專家學者們關於徐幹的一些考究,我心裡突然對他生了些興致,因此就有了單獨這一篇。

知己還是玩物?建安七子與曹氏父子的同床異夢|文史宴

建安七子

曹操的文化人知己

1

徐幹,字偉長,北海郡劇縣(今山東省壽光市)人。史書上關於他的記載並不多,《三國志》中不到百字記錄,只說他曾做過軍事祭酒與五官將文學,又“輕官忽祿,不耽世榮”,志不在仕途,後在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的那場瘟疫中去世,年四十七。

因曹丕在《與朝哥令吳質書》中評他是“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

箕山即是上古時堯訪賢人許由的地方。帝堯覺得許由才堪為君,就想讓他治理天下,許由卻覺得這是種侮辱,不但不接受,還跑到河邊去洗耳朵。

曹丕這樣評價徐幹,是認為他有隱逸之志,再與《三國志》中所載結合,後世難免覺得徐幹心思不在仕途,出來為官,大抵又是曹操所迫,因此屢次以疾辭事,委婉地表示不合作。

我當初也這樣認為,但細讀徐幹寫的《中論》,卻發現事實恐怕並非如此。

《中論》是徐幹寫的一部政論性著作,後世散逸很多,但從留存的篇幅來看,主要是對徐幹心中的“聖賢之道”做了比較詳細的闡述。

序中,徐幹對自己的身世作了一些簡單的介紹,說先祖“以清亮臧否為家,世濟其美,不隕其德”,做事公允持正,褒貶有當,進退有度,頗具儒風,因此得到了世人的稱讚。

家風如此,徐幹不能不深受影響。他從小就很喜歡讀書,“未志乎學,蓋已誦文數十萬言矣。年十四,始讀五經,發憤忘食,下帷專思,以夜繼日。父恐其得疾,常禁止之。故能未至弱冠,學五經悉載於口,博覽傳記,言則成章,操翰成文矣”。

他讀書非常努力,廢寢忘食到父親都很擔憂,恐怕他累出病來,時常制止他;但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努力,徐幹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能出口成章,下筆立成了。

喜好讀書的人,或多或少性格會有些內傾,這樣的內傾並非說個性不活潑不外向,而是其精神寄託很容易往心內走,不容易為外界局勢所動,徐幹就是這樣的人。

東漢末年政治十分黑暗,不但皇權肆虐,宦官貪暴,文人名士也紛紛結黨,或逐利,或求名,但徐幹反其道而行之,他閉門謝客,專心讀書,“以六籍娛心”。

所謂六籍,即《詩》《書》《禮》《易》《樂》《春秋》,又稱六經,是孔子晚年整理的六部書,分別是《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樂經》《春秋》,歷來被奉為儒家經典。

冷眼觀世,且常年深究儒門經典,徐幹慢慢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經世治國理論。

初平三年(公元192年),董卓之亂被平定,州郡牧守聽聞徐幹的名聲,前來拜訪他,希望他出仕為官。

徐幹推辭不就,理由是“縱橫之世,乃先聖之所厄困也,豈況吾徒哉?有譏孟軻不度其量,擬聖行道,傳食諸侯;深美顏淵荀卿之行,故絕跡山谷,幽居研幾”,認為亂世之中,連孔子這樣的先賢也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更何況自己這樣的人呢?因此不如避居山林,專心讀書,更加合適。

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遷都許昌,後拜司空,獨攬大權。在此期間,曹操曾兩次徵辟徐幹,也都被他推辭了——這也是後世認為徐幹有隱逸之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然而建安十年(公元205年),再度被徵辟的徐幹,卻動身歸曹了。

如果徐幹真如曹丕或後世所說,心存隱逸之志,怎麼會再度接受曹操的徵辟呢?誠然,從曹操一貫的做法來看,或許有所逼迫,但細究起來,于徐幹而言,此時未必沒有自願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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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幹看似是曹操的知己

徐幹曾在《中論》中闡述了他對明君的行為規範、人臣的選擇,乃至整個政治機構的構想:

“人君之大患也,莫大於詳小於小事,而略於大道,察其近物,而暗於遠圖”,是說君主大多短視逐利,沒有從長遠的角度為整個國家考慮。

“道有本末,事有輕重,聖人之異乎人者無他焉,蓋如此而已矣”,聖人與其他人其實沒有區別,只是懂得區分輕重緩急,因而能成就一番事業罷了。

而選舉大臣,則“凡明君之用人也,未有不悟乎己心,而徒因眾譽也。用人而因眾譽焉,斯不欲為治也,將一位名也。然則見之不自知,而以眾譽為驗也,此所謂效眾譽也,非所謂效得賢能也。苟以眾譽為賢能,則伯鯀無羽山之難,而唐虞無九載之費矣。聖人知眾譽之或是或非,故其用人也,則亦或因或獨,不以一驗為也,況乎舉非四嶽也”。

聽到大家對這個人的稱讚,就認為這個人很賢能,無疑會讓人好名求名而罔顧實際才幹。實際上,名聲響亮的未必有真才實學,默默無聞的,有時反而是飽學之士。

如果求賢那麼容易,上古時期的君主就不會費那麼多的時間和功夫了。而真正的賢能,也絕非尋常人能比,如果由他們治理國家,那麼就會社稷安寧,民生受惠。

徐幹對於擇選賢臣的這條見解,無疑是對東漢末年士人交遊,求名好名現象的一種駁斥。

針對東漢末年,皇帝昏庸、外戚宦官專政、州牧軍權在握等時弊,徐幹也提了許多切實的建議,例如貴重爵祿,賞罰分明、清查戶口,各安其所、限養奴婢等等。

說切實,是因為徐幹並不像許多儒生那樣,只以孔孟之道構想出一個完美得根本無法實現的烏托邦,而是注重提出有針對性、能夠被實踐的建議措施。

但凡理想主義者,在現實面前往往磕碰不已,亂世尤甚。徐幹雖然崇尚儒學,但卻不是迂腐之人,反而十分崇尚驗證變通,以為“事莫貴乎有驗,言莫棄乎無證”,凡事都要從多方面驗證,再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調整,沒有一成不變的人事;而君主對臣子的考量,也需要這樣驗證,方能找到真正的賢能之士,讓國家安穩。

而對於賢能之士的定義,徐幹也與尋常儒生不同。他認為“盛才所以服人也”,對才幹的考量應該大於道德。有德無才之人,可能會導致社稷顛覆。譬如周朝成王,“非不仁厚於骨肉也,徒以不聰睿之故,助叛亂之人,幾喪周公之功,而墜文武之業”。

周成王是周武王姬發的兒子,姬發滅商後,將商紂王的兒子武庚分封在殷商故地,讓自己的三個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監管,史稱“三監”。

然而姬發早逝,因成王年幼,周公便暫行攝政之事,引起了管叔的不滿,便聯合武庚及武王其他弟弟叛變作亂。

周朝初定,民心未穩,變亂很快就波及到了徐、奄、薄姑等方國,周公率軍討伐,用了整整三年才平定叛亂。因此徐幹有“幾喪周公之功,而墜文武之業”的評說,認為成王有德無才,險些斷送江山社稷。

反觀那些看似道德有虧的人,譬如管仲,他早年生活困苦,與鮑叔牙一起做生意,兩人分錢的時候總是拿多的一份;上戰場也曾多次逃跑,後來跟隨公子糾,與公子小白,也就是後來的齊桓公相爭落敗,他也並沒有自殺殉主,反而投靠了齊桓公,這樣的人,難道不算沒有道德嗎?然而如果沒有這樣的人,齊國的霸業也終究難成啊!

就連孔子也稱讚管仲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與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髡左衽矣”!管仲輔佐齊桓公一定天下,到現在百姓們都還受到他的恩惠,如果沒有他,我恐怕就要做亡國打扮了!

這種提倡唯才是舉,不拘一格的理念,與曹操非常相似。

曹操曾在建安年間頒佈過三次求賢令,無論是《求賢令》,還是《取士無廢短令》《舉賢勿拘品行令》 ,都表達了一個觀點——有才即可,道德不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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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雖有文化造詣,卻非文化人

對此後世褒貶不一,有人覺得曹操這樣罔顧道德而開取士先河,是造成後來魏晉南北朝四百年動亂的禍源;然而就我個人而言,卻認為這是亂世可行的取士之道。

東漢末年,察舉制相當腐敗,有一首著名的童謠諷刺說,“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明明被推薦為秀才,卻不認識字;因為有孝行而被舉為孝廉,實際上卻根本不贍養雙親;所謂的寒門,所謂的清白,其實如泥一樣汙濁;而所謂的良將,上了戰場卻被嚇得發抖。

士人比這些人要強不少,道德操守出眾者很多,但因道德入選的名士,也不一定就具有治政之能。

面對這樣的情況,如徐幹這樣有真才實學的人,必然不願意出來為官。同流合汙還是另說,關鍵是為官以後,不但無法施展才華,反而日日周旋,囿於官場是非。

徐幹對此心知肚明,他在《中論》中提到,要避免與俗士交談,因為與這些人交談時,他們即便不肯接受意見,表面上也不會反對,反而不時稱讚附和,與他們交往,豈非浪費自己的時間?

這樣的徐幹,怎麼會輕易步入仕途?只是徐幹雖然閉門不出,專心著述,但他從來不是一心歸隱,不問政事蒼生的人。

一個人寫作,必然有其想表達的種種,無論是壯懷,還是情思,亦或其他。若是真的心存歸隱之志,那麼寫下的詩文,就該如陶淵明那樣清然,所謂“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然而徐幹的論述,與隱逸從來沒有半分關係。

他時刻關注政治動向,並靜心等待屬於他的明君。與當時許多才學之士不同,徐幹心中並不焦躁。他始終認為,若有此人,自當輔佐,若是不得,閉門讀書也不失為一種選擇——

儒家“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徐幹貫徹始終。

他也很反對急功近利,以為“小人行一日之善而求終身之譽,譽不至,則曰善無益矣…是以身辱名賤,而不免為人役也”,盲目追求名利,最後反而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因此在默默觀察了十年以後,徐幹終於覺得,曹操也許會是自己認定的明君,不僅僅是因為曹操用人的理念,與徐幹非常相似,更因為曹操其實是一個雄才大略,頗有智謀的梟雄

——儘管《三國演義》中將他寫成大奸臣,但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以漢獻帝的名義定都許昌,有很多俊傑都歸附於他。而他執政以來,“摧袁氏於官渡,驅孫權於江外,逐劉備於隴右,破烏丸於白登,其餘梟夷蕩定者,往往如神,不可勝計”,漸成一統天下之勢。

這樣的人,給了徐幹天下可能安定的希望,也符合自己心中對“明君”的定義,因此再度被徵辟時,徐幹不顧身體多病,動身歸曹了。

文化人與奸雄終非一路

2

徐幹最初擔任的職位是軍師祭酒一職。

祭酒一職早在先秦兩漢時就已存在,最初是以尊號使用。根據學者考證,最早得到祭酒一職的,是荀子。西漢末年,王莽改制,設九“祭酒”,以至於祭酒成了東漢官爵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涉及軍政多個方面。

曹操沿襲東漢習俗,但又因身在亂世,根據實際情形,被其徵辟為“軍師祭酒”、“司空軍祭酒”、“丞相軍祭酒”等職的人不可勝數。建安七子歸附曹操,最初得到的職位幾乎都是軍師祭酒,曹操身邊大名鼎鼎的謀士郭嘉,也是被拜為軍師祭酒。

縱然後世因郭嘉的緣故,偏向認為軍事祭酒應是參謀長一樣的職務,但我個人以為,從擔任祭酒職務的人的數量來看,軍師祭酒可能是作為曹操求才的一塊敲門磚,是幕僚中不算太低,講出去比較有面子,但又不算特別重要的職務。

曹操會觀察徵辟之人的表現,驗證其是否真有才幹,且這樣的才幹是否是自己需要的,等等,之後才會給予不同的職務,或者提拔重用,或者就竟至無聞了。

無論曹操有何用意,徐幹在鄴下都曾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並結識了一生的好友,劉禎。

他們的關係很好,劉禎當時因為平視甄氏,被曹操關在北寺獄的時候,曾寫詩給徐幹表達自己的苦悶。徐幹的贈答十分深情:

與子別無幾,所經未一旬。

我思一何篤,其愁如三春。

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我和你分別還不到十天,可是已經感覺過了很多年了,用咫尺天涯來形容我們,恐怕不算過分吧!夏日草木繁盛,生氣勃勃,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對你的思念,因此倍感憂愁。

朋友相交,在乎意氣;用現代的大白話來說,就是性情迥異不足為慮,要緊的是三觀一致。劉禎雖然性格亢直,看似與徐幹的沉靜退讓南轅北轍,但其實兩人的三觀非常相似。

劉禎曾在《處士國文甫碑》中盛讚國文甫“外清內白,如玉之素”,“潛身窮巖,遊心載籍,薄世名也”,君子端方,自有堅持,又安於貧困,潛心讀書,不為世間名利所動——這一切,豈非正是徐幹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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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幹的摯友劉禎

也難怪《晉書·閻纘傳》中寫到,“昔魏文帝之在東宮,徐幹、劉禎為友,文學相接之道並如氣類”,說他二人性情投契,是為至交。

除了結識了至交好友,徐幹的才學也很為曹丕推崇。作為建安七子之一,徐幹的文采自然毋庸置疑,曹丕認為他“時有齊氣”,劉勰則以為他“時逢壯採”,但因其詩文散逸太多,只有《齊都賦》中可以略窺一二。

齊國者,元龜之精,降為厥野,實坤德之膏腴,而神州之奧府。其川瀆則洪河洋

洋,發源崑崙,九流分逝,北朝滄淵,驚波沛厲,浮沫揚奔。南望無垠,北顧無鄂,蒹葭蒼蒼,莞菰沃若。鴐鵝鶬鴰,鴻雁鷺鴇,連軒翬霍,覆水掩渚。瑰禽異鳥,群萃乎其閒。戴華蹈縹,披紫垂丹,應節往來,翕習翩翻。靈芝生乎丹石,發翠華之煌煌。

其寶玩則玄蛤抱璣,駁蚌含璫。構夏殿以宏覆,起層榭以高驤。龍楹螭角,山岊雲牆。

其後宮內庭,嬪妾之館,眾偉所施,極巧窮變。然後修龍榜,遊洪池,折珊瑚,破琉璃,日既仄而西舍,乃反宮而棲遲。歡幸在則,便嬖侍隅。含清歌以詠志,流玄眸而微眄。竦長袖以合節,紛翩翻其輕迅。往如飛鴻,來如降燕。王乃乘華玉之輅,駕玄駁之駿。翠幄浮游,金光皓旰。戎車雲布,武騎星散。鉦鼓雷動,旌旗虹亂。盈乎靈圃之中。於是羽族咸興,毛群盡起,上蔽穹庭,下被皋藪。

坦白說我並不喜歡漢魏大賦,或許是因為涉獵不夠的緣故,總覺得漢賦辭藻太過堆砌,引經據典雖然不錯,也可以看出一個人才學幾何,然而詞賦太多,卻也難讓人體會情之所在。

個人偏好,總以為大道至簡,最深情的東西,有時往往隻言片語,甚或沉默;厚重華麗,稀釋了原有的深情,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因此徐幹這一篇賦文,我並不算十分喜歡,但其中的確頗含壯採,宏大氣派映然眼前。

而徐幹難得的地方就在於,能在這樣宏大的氣派中,輕輕巧巧地掃出一片輕盈,五光十色的華麗,看多了難免覺得太過閃耀,但徐幹賦文,時不時就有一股清氣,雖有建安文風的影響,但也是文人本身的特質所決定的。

相較起來,徐幹寫過的一首《與妻別》,我就十分喜歡。

與君結新婚,宿昔當別離。

涼風動秋草,蟋蟀鳴相隨。

冽冽寒蟬吟,蟬吟抱枯枝。

枯枝時飛揚,身體忽遷移。

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

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

願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

古時候交通不便,一次的生離,可能就是永遠的死別;與魏晉南北朝時更是如此,戰亂紛紛,或許下一刻,就已經陰陽兩隔;因此許多賦文中都帶了這樣對於死生的感慨,與時間流逝的悵然。

然而我喜歡徐幹這一首,乃是想象奇絕,“蟬吟抱枯枝,枯枝時飛揚”,即便枯枝,有時也會因為外在原因離開原處,何況人呢?不能不因為際遇種種而離開家鄉,離開親眷。不過,我傷心的並不是這樣的遷徙,而是時光流轉,會面難得,誰又知道下一次相見,會是什麼時候呢?讀來清婉動人,十分漂亮。

但文章漂亮,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實在沒有什麼用處——古往今來都是如此。慣常聽一些朋友講說,某人頗有才氣,然而...雖然後綴不同,但大抵是在現實中碰了壁,原因多歸結於現代社會的浮躁,或者不願靜下心來閱讀深刻文字。

我卻以為,這並非時代問題,而是人類有文化以來,普遍存在的問題。文學本不需要有用於現實,而政才卻可以在現實中大展拳腳,在亂世中尤甚。

因此徐幹歸曹,雖然文采頗受讚揚,譬如曹植次女去世,作《行女哀辭》,命徐幹、劉禎並作。徐幹所寫,劉勰在《文心雕龍》中稱讚說,“建安哀辭,惟偉長(徐幹)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以為他的賦文讀起來,倍覺哀慼;但他在政事上並沒有得到重用。

後來的徐幹,僅僅被提拔為五官將文學,入曹丕府。“文學”,類似後世教官一職。

建安八年(公元203年),曹操曾下修學令:“喪亂已來,十有五年,後生者不見仁義禮讓之風,吾甚傷之。其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之俊造而教學之,庶幾先王之道不廢,而有以益於天下”,要求各郡國將普及文教提上日程。

而曹丕、曹植身邊,也雲集了當時天下聞名的文學之士(大司馬按:此時文學指儒家經學)。不光劉禎、徐幹等人,還有後來知名的曹魏名士,都曾擔任過文學或庶子(與後世含義不同,此庶子即與文學含義一樣)的職務。

可以相見,這樣的仕途發展,與徐幹當初歸曹時的設想,存在很大出入。他漸漸開始覺得,這個地方並非自己能夠久居之地,也慢慢有了一些牢騷。

譬如《西征賦》中,徐幹寫了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隨曹操西征馬超時的見聞,

奉明闢之渥德,與遊軫而西伐。過京邑以釋駕,觀帝居之舊制。伊吾儕之挺劣,獲截筆而從師;無嘉謀以雲補,徙荷祿而蒙私。非小人之所幸,雖身安而心危。庶區宇而今定,入告成乎后皇。登明管而飲至,銘功烈乎帝裳。

賦文中提到,自己跟隨曹操征戰,雖然接受了俸祿,但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為,因此 “雖身安而心危”,心裡其實是很不快活的。

他的那一組《室思》,更是將這種苦悶錶達得淋漓盡致。

(一)

沉陰結愁憂,愁憂為誰興。

念與君生別,各在天一方。

良會未有期,中心摧且傷。

不聊憂湌食,慊慊常飢空。

端坐而無為,髣髴君容光。

(二)

峩峩高山首,悠悠萬里道。

君去日已遠,鬱結令人老。

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

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

每誦昔鴻恩,賤軀焉足保。

(三)

浮雲何洋洋,願因通我辭。

飄颻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離皆復會,君獨無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四)

慘慘時節盡,蘭葉凋復零。

喟然長嘆息,君期慰我情。

展轉不能寐,長夜何綿綿。

躡履起出戶,仰觀三星連。

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湧泉。

(五)

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

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

誠心亮不遂,掻首立悁悁。

何言一不見,復會無因緣。

故如比目魚,今隔如參辰。

(六)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

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譏。

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尤其是第四首,“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湧泉”,因為壯志未酬,因此心中愀然,竟至流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關於建安七子為什麼少有人能得到重用,我曾想過原因。

孔融是因為公開的不合作,陳琳大約是因為前事袁紹,寫檄文時將曹操罵的狗血淋頭,曹操雖然表面不計較,不願以陳琳一人而讓天下士人失望,但要說重用,必然不可能了;阮瑀自己不大願意參預其中,本人不合作,曹操自然不會太過看重;劉禎性情亢直,不拘小節,雖然有才,但也不能算是大才,曹操府中人才濟濟,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真正被曹操委以重任的,唯有王粲。

因此總結來看,才學是一方面——我相信他們都是才華出眾之人,且自古文政不分家,曹操在亂世求賢,求的自然不是文學之士,而是能經世治國的政治之才。

建安七子能被徵辟,必然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頗有文名,而是於政道上也有一番見解;但態度與立場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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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與七子雖是好友,卻非同道

徐幹與曹操的政見,往大處說的確一致,但於細節落實的地方,卻有很多不同。

譬如當時因為戰亂頻頻,曹操主張薄葬;徐幹卻極力要求恢復三年之喪,並將其作為典範傳誦。治國方面,徐幹提倡行仁政,而對於當時的曹操來說,暗黑的手段不可或缺,是不可能聽他的。

徐幹所推崇的儒家理論,在亂世中顯得太過理想化,“理想豐滿,現實骨感”,可操作性不大,所以不免也只能成為文學附庸。

但與阮瑀、劉禎不同的是,徐幹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他是徹底貫徹了儒家所謂,“偎傍,窮則獨善其身”的人,所以仕途順暢,他便作為;仕途不暢,那就退而求其次,著述而已。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曹操稱魏王,而徐幹則以隨徵五六年,身體不佳為由,再次歸隱。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春,洛中大疫,徐幹染病而亡。

元代郝經曾評價過徐幹的一生,“幹乃傑然著論,推本堯舜之初,非有所得,能若是乎?觀其切於畏敬,篤於力行,其辭緩,其旨遠,無非誠信為己之學,進德修業之方,則真知夫中者也。不事操丕父子,不食篡朝之祿,與幼安比高,而儒雅過之。傳曰:至死不變,強哉矯!偉長有焉”,是說他堅持其志,不慕名利,身體力行地貫徹了自己的思想。

君子篤行於道,而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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