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點《論語》識天下(五十四)”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楊伯峻:孔子道:“賜!你以為我是多多地學習又能夠記得住的嗎?”子貢答道:“對呀,難道不是這樣嗎?”孔子道:“不是的,我有一個基本觀念來貫串它。”

錢穆:先生說:“賜呀!你以為我是多學了而一一記在心的嗎?”子貢對道:“是呀。(隨又說)不是嗎?”先生說:“不是的。我是在此多學中有個一來貫通著的。”

李澤厚:孔子說:“子貢,你以為我是多學多記的人嗎?”子貢回答說:“對。不是這樣嗎?”孔子說:“不對。我是用一個基本看法來貫串它們。”

詳解:本章字面意思很簡單,但所有的解釋,都把孔子的“一以貫之”當成用一種思想、一種觀念、一種看法、一種邏輯、一個上帝、一種主義為基礎的子貢類的“一而貫之”。當然,這種觀念很常識,人,從最原始的對自然神秘的崇拜,把自然、天、神秘力量當“一”,到巫教類的,把人與自然、上帝、天之間某種靈魂類的溝通、神秘的感應為“一”,再到所謂的理、道、梵、絕對精神、自然規律、科學知識、資本力量、拜物教等等為“一”,人如浮萍,總要尋“一”為依靠,甚至要弄一個所謂的“人”出來,人道主義一番,其實都如喝鹿趁陽焰,自瀆鬧劇一場。

“一以貫之”,可一者,必是“不患”者,對於現實中的人,最基礎的、最前提性的、最可“一”的,就是當下的現實本身,一切離開當下現實的,都非一。如前所說,《論語》的關鍵在承擔,承擔什麼?就是承擔這當下的現實,必須首先承擔這當下的現實,才可能有改造、超越。“聞見學行”“聖人之道”,就是“一以貫之”的另一種說法,直下承擔,才可能“聞見學行”“聖人之道”,才可能“一以貫之”,否則就只能繼續製造些名言的垃圾來延續自欺欺人的把戲。

“之”,沒有具體所指,可以泛指一切當下現實中一切的東西,可以是具體現象,也可以是某種抽象理論,可以包括現實人生中一切可以被“識”的東西。多學並不能識之,如果不能當下承擔,所謂的多學,不過是名言遊戲。孔子所認為的“學”,都是以對現實的直下承擔為前提的,也就是以“一以貫之”為前提的。

纏中說禪白話直譯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孔子問:“子貢啊,你把我當成不斷學習從而瞭解現實當下的人嗎?”子貢回答:“對,不是這樣嗎?”孔子說:“不是啊,我只是直下承擔當下現實而貫通它。”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楊伯峻:孔子說:“參呀!我的學說貫穿著一個基本觀念。”曾子說:“是。”孔子走出去以後,別的學生便問曾子道:“這是什麼意思?”曾子道:“他老人家的學說,只是忠和恕罷了。”

錢穆:先生說:“我平日所講的道,都可把一個頭緒來貫串著。”曾子應道:“唯。”先生出去了,在座同學問道:“這是什麼意思呀?”曾子說:“先生之道,只忠恕二字便完了。”

李澤厚:孔子說:“曾參呀,我的思想行為是貫通一致的。”曾子說:“是。”孔子走出後,其他學生問:“什麼意思?”曾子說:“老師所講求的,不過是忠和恕罷了。”

詳解:關於孔子的“一以貫之”,兩千多年來爭論不休。最常見的,就是先假設一所謂“仁”道,人人本於心,從而因我心而貫通萬人之心,進而萬世人之心。這假設的荒謬性,根本不值得反駁。如果這假設成立,那麼,集中營裡的猶太人在被扒皮拆骨時一定感應到希特勒一人的快感、仁慈,從而被扒皮拆骨還高潮不斷;南京大屠殺的時候,無論殺者、被殺者還是觀看者、評論者都一起快感不斷,所以萬世以後漢奸都可以長盛不衰了。這裡,千萬別用誰誰誰不是人的邏輯來搪塞,老話說的好,“一種米養百樣人”,都是人,只是在“人不知”社會的當下現實中,這人和人不是一樣的人。這不是什麼上帝、先驗的邏輯,而是當下現實的現實邏輯所決定的,在這點上,孔子和馬克思是一致的。

但孔子的學生們,總是自作聰明,本章的主角曾參,孔子死時才29歲,來了一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為禍神州2000多年。本章字面意思很簡單,但其中情節,卻與下面神會的故事類似。

曾參是孔子的關門弟子,神會也可以算是惠能的關門弟子,但這兩個關門弟子,其實都沒入門。一天惠能問:“吾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這就如同孔子說“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這裡也同樣有一個潛臺詞“還識否?”神會就搶著回答惠能:“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這就如同曾參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後面說什麼,《論語》裡沒記載,但在《六祖壇經》裡,惠能對神會的回答有如下回應:“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這回應完全可以同樣給曾參:“向汝道吾道一以貫之,汝便喚作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汝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

曾參,也就是一知解宗徒,神會和曾參這兩個知解宗徒,在歷史上卻有相同的一點,就是都成了把本門“發揚廣大”的人,神會掃蕩北宗使得惠能的南宗一脈大顯,而曾參,後來成了曾子,成了孔子門人裡實際上影響最大的一個。曾參比神會為禍更深的是,當時禪宗大德輩出,神會這門都沒找著的一脈很快就斷滅了,而孔子門下,真得孔子之髓的顏回比孔子還早死,後繼無人,結果就給曾參這知解宗徒搞出大名堂,2000年來對中國有著最大影響的儒家,其實就是曾家一脈,其門派出了子思,再下傳孟子,四書中,除了《論語》,另外《大學》、《中庸》、《孟子》,三本都出自曾參門下,由此就知道,中國這兩千多年的正統儒家究竟都是些什麼貨色了。

白話直譯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孔子說:“曾參啊!我“聞見學行”聖人之道一以貫之。”曾參說:“是。”孔子出去。孔子的其他弟子問:““一以貫之”是什麼意思?”曾參回答:“老師的道理,只是“盡已之心以待人,推己之心以及人”罷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