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思想犯李贽:一个想把孤岛连成大陆的“异类”

宋代以后,以儒家的纲常名教、伦理道德为核心的“天理”长期统治着士人的精神世界,但是在明中期,随着王阳明心学的崛起,文人学士开始独立思考,注重自我意志的表达以及情感的流露,而李贽是这股思潮中最激烈的斗士,正如他所说“夺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

如果说尼采是最后一个哲学家,杀死了理性的耶稣上帝,那么李贽就是杀死了孔子,打破了传统的束缚。这种人不用想也知道,不为世俗所容,不为朝廷所容,不为天下人容,说他是神经病也好,说他是越名教而任自然也罢。在传统士大夫眼中,他是一个想把孤岛连成大陆的“异类”,在我看来,他是一个不能被忽略而应该被重视的人。

(一)

嘉靖六年,李贽在泉州出生,号卓吾。而另一个人,即将走完人生的终点。冥冥之中,可能是薪火相传的宿命,此人就是被后世誉为“圣人”的王阳明。如果说王阳明是中国人文思想的先导,那么李贽便是这一思想最鲜明的旗帜。

李贽小时候便天资聪颖,但是似乎对四书五经不太感冒,看到满口纲常伦理的道学家就觉得百般不适,在常人看来,他是一个行为怪异的另类。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嘉靖三十一年,李贽二十六岁,这一年的科举考试中,他考中了举人,三年后被任命为河南共城教谕。按照李贽的说法,此时的他已经家道中落,还有妻儿需要养活,不然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李贽的理想在于著书做学问,官场对于他是一种折磨,他只喜欢在自己自由的精神世界里翱翔。他在河南为官期间,就已经显露出对世俗的不屑,经常与上司唱反调。工作之余,他便自闭门户钻研学问,但是身在官场却身不由己,他的自由理想仍然受到干扰,或者此时的他还没有找到真理的钥匙。

古往今来,有这么一些人,他们的目标不是财富和地位,上帝在创造他们的时候似乎就设定错了目标函数,他们穷极一生都在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道”,这个道说不清也道不明,有的人说它是宇宙的本质规律,谁顿悟了它谁就明白了世间的一切道理,所以一批批痛苦的哲学家毕生都在苦苦探索,甚至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

(二)

在任职教谕满四年后,李贽前往南京国子监担任博士,他本以为是好日子的开头,但未曾想到却是噩梦的开始。李贽上任数月后,便得到父亲的讣告,立即回家丁忧,加上母亲早已故去,此时李贽已经失去双亲。

丁忧期过后,李贽和全家人一起入京侯缺,这一等就是十个月,期间贫困潦倒,生活无以为继,他只能靠在别人的私馆中授课来谋取生活。当他终于等到北京国子监博士的空缺时,祖父的讣告传来,李贽只能回乡守制。李贽实在囊中羞涩,无力携带妻儿一起返乡,只能将朋友给的丧葬费一分为二,将妻女安置在河南共城,自己回乡替祖父办理丧事。

三年守丧之后,李贽风尘仆仆的来到共城,此时夫妻间已经许久没有见面。见面之后,妻子告诉他,二女儿、三女儿吃草难以下咽,已经死于饥荒,李贽悲痛连连,却仍要好言安慰妻子,这位伟大的母亲在这三年里承受了太多太多。当天夜晚,他与妻子“秉烛相对,真如梦寐”,我们难以想象,饱经风霜的二人在命运的捉弄下作何感想。

这六年的时间里,是李贽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两次升迁都未能如愿以偿,期间又经历战乱以及饥荒,父亲、祖父、儿女相继离世。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绝非常人可以接受。此时李贽已经39岁了,但属于他的人生远远没有到来。

(三)

生活总要继续,李贽在河南稍作整顿后,便携带家眷再次来到北京,这次他被安排为礼部司务。礼部司务,从九品,是一个比南京国子监博士更差劲的差事,主要任务就是整理和抄写文书,但是李贽别无选择,他只能工作下去,养活自己的妻子和仅剩的女儿。

在这当京官的五年中,李贽也并不安分守己,礼部的一众高官以及兄弟部门国子监的大佬们都因为主张不一,和他闹过矛盾。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人属于李贽得罪不起的人,但是李贽却依然不顾仕途,得罪了一遍。我们常说人的一生最需要坚守的——初心与梦想,但是有多少人在社会的打磨下,变得没了棱角,也忘记了最初的路。正因为如此,李贽的人格光辉才能够在那个时代显现出来,发出璀璨的光芒。

但是在这五年中,李贽的生活中不仅仅只有乌云,阳明心学如同一缕阳光走进了他的世界。阳明心学反对理学派累赘的格物致知,提倡直接追求心理的自由自在。这样的观点,真正契合了李贽的内心,他本来就厌倦那些冠冕堂皇的假道学,只想顺从自己的内心,向外界表达自己,他的人生之路就此开启。

从隆庆四年到万历五年,李贽前往南京刑部就任员外郎,这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候,在南京这个风气开放,人文荟萃的地方,李贽如鱼得水。南京虽为陪都,但远离当时的政治中心,再加上江南之地富庶,人们思想前卫,所以这里几乎成了各路自由学者研究学问的天堂。

在这种氛围的影响下,李贽的思想不断与人碰撞,在这期间,他结识了诸如焦竑、定理、王畿等泰州派人物,正所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泰州学派“百姓日用即道”的主张跟李贽所追求的众人平等的主张一拍即合,李贽终于找到了知音和终身在学术上奋斗的方向。

此时的李贽已经年过半百,他最终走向了程朱理学的对立面,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李贽却说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人不能脱离基本的物质需求而去空谈伦理道德!很浅显的道理,士大夫们都明白的道理,但是却没有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皇帝的新装最终还是会被人揭穿,这样的人我们称为勇士——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幕,我们似曾相识。在欧洲历史上,教会以圣经统治者人们的思想,坚信地心说,但是在一些科学家的论证下,是错的,人们惧怕教会的权威而不敢发表与之相反的言论。布鲁诺在这时勇敢地站了出来,用他的笔和舌无情的抨击官方经院哲学的陈腐教条,天主教会将他视为“异端”和十恶不赦的敌人,将他推向火堆。布鲁诺在行刑前说:“你们宣读判决时的恐惧心理,比我走向火堆还要大得多。”

他们这些人,不以世俗的真理为标杆,而是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像把守温泉关的斯巴达勇士一样,即使身前的人要吞噬自己,身后是万丈深渊,依然一往无前,愿意为之牺牲一切,这就是人性的光辉!

(四)

万历五年,50岁的李贽前往云南姚安任知府。云南地处边疆,又处于民族杂处之地,历来难以治理。李贽主张无为而治,在这方面,他明显不知道治理民众的复杂性,一厢情愿的行为不仅没有取得应有的作用,反而与当地的官吏格格不入。云南的三年,李贽最终以失败告终。此时,他也再无意于官场,官场于他而言只是一座牢笼。

但朝廷并不允许李贽致仕,他跑到滇西大理鸡足山躲藏起来,万历八年他彻底告别了官场,从此开启了向绵延两千年的封建礼教抗争的过程。离开云南后,李贽便回到了湖北黄安,寄居于一位好友家中。这时候有一个问题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为何李贽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乡?做学问在哪里都可以做,但李贽为何非要在远离自己家乡的地方潜心学问呢?

黄仁宇所著的《万历十五年》或许能够给我们带来一定的思考。黄仁宇认为,在我们这个农耕国度,民众的追求就是通过几代人的辛勤劳作,将后代人从体力中解放出来,使得家族中有人通过科举步入士大夫阶层,荣誉的获得者必须对家庭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保证休戚与共的集体观念。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李贽无法做到与世俗同流合污,为了抛弃原生家庭的包袱,只能远离家乡,避免道义上的负担。这是李贽的悲哀,也是每一个从底层越迁到上层的知识分子的悲哀。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李贽潜心研究学问,提出了许多更激进的见解。他反对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他主张个性解放,反对封建礼教;更是提出了凡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等石破天惊的言论。每一条都充满了对封建纲常伦理的嘲讽,与当时的社会格格不入,最终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五)

万历十三年,是这位异端分子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年,士大夫们经过多年的阴人,在李贽抵达通州后,再也按捺不住,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书弹劾李贽,

“李贽壮年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偶配,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可不毁者也!

张问达弹劾李贽的奏疏得到了士大夫们的响应,他们纷纷附和,要皇帝处理这个异端分子。万历对此事并不感兴趣,什么反孔言论,什么给秦始皇翻案,都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对基督教都采取包容的态度,更不在乎李贽的那点言论。于是万历皇帝便让锦衣卫将李贽逮捕到牢狱,然后遣返回籍。

“为何要著那些妄书”,锦衣卫问道。

“我著的书很多,但对圣教有益无损”,李贽正色答道。

但是当李贽听说朝廷将要把他遣返回福建时,他绝望了,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回到家乡,因为那意味着理想的破灭。

万历三十年十月十六日,75岁的李贽在狱中留下了一首绝命诗,用剃发的名义借来剃刀自刎而死。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

这就是李贽,他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愿意向这个世界妥协。他应该很苦闷,那就是宋明理学明明有很大的缺陷,但为何没有人敢于指出,就像皇帝的新装,滑稽且可笑。正因为他的抗争,为那个单调的世界增添了一抹壮丽的血色,但是由于历史的局限,他最终没能将孤岛连成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