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谈钱,谈钱伤感情——王戎,乱世财痴,世故而率真




王戎,出生于公元 234年,竹林七贤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说到王戎的出身,那可不得了,听说过一句名言没有:“王与马,共天下”?

没错,就是那个几十年后可与司马家族平分秋色的超级门阀——琅邪王氏。

但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

此时的琅琊王氏还处在发展时期,大书法家王羲之还在上一世周游,王献之则还不知道在哪旮旯儿飘着,琅琊王氏盛名不显,但已然具备了顶级门阀的派头。

若说投胎是门技术活,那么王戎显然在生命的起点已站在大多数人的终点,自打有记忆那天起,每天从五百多平米的大床上醒来,身边上千个婢女等待伺候更衣,煎饼果子可以闭眼加十个鸡蛋,喝酸奶可以从不舔盖……

按理来说,如此出身的王戎,对钱财应该没什么执念才是。

但王戎有,而且很大!


《世说新语》俭啬一篇共有九条,王戎占四条。

其一:多置园田水碓,聚敛财产,富甲京城,契约帐簿堆积如山,每天和妻子在烛光下不是开红酒吃西餐,而是摆开筹码数钱数到手软。

画外音:我就喜欢算盘“啪啪啪”的声音,你管得着?

其二:侄子结婚,他送了一件单衣,侄子婚后他又去要回来。

画外音:蚊子再小也是肉,这衣服上的绣线可是金丝。

其三:自家的李子树长得好,卖李子时生怕别人会得到李子树种,一着急就把李子核也给钻了。

画外音:卖李不卖种,铜板砰砰响。我赚钱,我喜欢!

其四:女儿嫁给裴頠,向王戎借钱几万。女儿回娘家,王戎的脸色很不高兴;女儿赶快把钱还给他,王戎又心平气和将脸色摆回来。

画外音:嫁女不赚钱,倒贴几万贯,你高兴?你来!



竹林七贤各有一痴,阮籍哭痴,刘伶酒痴,向秀书痴,竹林七贤就是一痴人圈子,在这个小圈子里从来都是不痴不傻不圣贤,不傻不痴不老庄。而纵观王戎一生,其他地方挺正常,唯一痴在一个“财”字上,因此我们可以称其为“财痴”。

我们的文化里自古对“财”字就有偏见,觉得再圣贤的人物一旦沾了这个“财”字就俗了。所以有人认为王戎爱财是过早流于世俗的表现,与竹林七贤的高风亮节甚为不符,算不得七贤之一。但其实不然,酒色财气这东西虽登不得大雅之堂,说穿了也不过人之本性,竹林七贤以自然本性论交,能酒痴书痴,为什么就不能财痴?

但王戎的财痴如果真的只停留在这个层面上,那你就真的俗了。



人性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简单又复杂,高尚又卑鄙,勇敢又怯懦,慷慨又悭吝,王戎虽然对钱财有着至死不渝的执念,但有的时候,他也不一定见钱眼开的。

话说当时王戎的父亲王浑名声不错,官至凉州刺史。王浑死后凉州所辖九郡中的属下们感念王浑的美德和恩惠,送来的丧仪达数百万金。

数百万金是个什么概念?

一夜暴富不至于,但也足够小夫妻俩抱着算盘理半天,以王戎卖个李子都要钻了核儿的尿性,应该眼冒绿光统统收下了吧?毕竟先不管数量多寡,那真正纯金的金子随便扔一摞在地上都能让成打的所谓君子晃瞎眼。

但人家王戎好生气魄,广袖一挥全部拒绝,哪儿来的退回哪儿,真乃神人也!

王戎真的不想要这百万金吗?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肯定是想要的!



但为什么又不要了?

笔者翻遍史书也没找到一条注解能够解释王戎这百转千回的脑回路,但根据竹林七贤这个小圈子一贯的行事作风,我们可以大致推断,追求真性情的王大少爷可能压根就不觉得丧仪能够表达内心的深切悲哀吧,既然不能表达真实情感,那还要万金礼仪干嘛?

有句话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爱财是本性,不可粉饰太平说不爱,可钱财之外尚有人间真情,这才是人与之间相处时应看重的东西。而反观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人人都喜欢钻石,貂皮大衣,奢侈品,但真正懂得他们价值的有几个?

大多数人懂的,只是它们的价格罢了!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可以说,王戎流于世俗却仍能与嵇康阮籍等高士相交,一半是因为其时王戎年纪尚小未定其性,另一半则是因为王戎本就是俗人中的君子,而竹林七贤一向宁与俗人中的君子为友,不与君子中的俗人为邻。王戎少年英才为人坦荡,怎么都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实际寡廉鲜耻的伪君子好得多吧?曾有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四人在竹林下畅饮,王戎一来阮籍就说:“俗人又来败坏我们的兴致了!”由此可见六贤并非不知王戎之俗,但明知其俗而与之同流,那此俗也就非真俗了。

探究竹林七贤的不同故事,我们可以发现竹林七贤有着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志趣,不同的立场,不同的痴狂。

嵇康洒脱,多才而桀骜;阮籍猖狂,游侠而放荡;刘伶怪诞,鬼才而率性;山涛沉稳,智慧而雅量;向秀纯善,清秀而性灵;阮咸聪颖,英才而蔑世;王戎精明,世故而率真。

可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生境遇,无论什么样的才情风度,在同一个历史时刻,同一个心灵圣地,他们毕竟是走到一起了,由天南地北的不同起点,走到了志同道合的同一梦境。

他们在这个共同的梦境挥洒肆意,狂饮高歌,一时痴痴笑笑,一时颠颠倒倒,倾斜的酒杯饮下世事维艰进退两难的失意,也唱尽走马入红尘、巍峨玉山倾的得意,末了挥挥衣袖奏一曲《广陵散》,从此遁入各自轮回,生者复其生,亡者乐其亡,那一身傲世的才情与风骨,终将掩埋于黄土枯叶之下,而这一个充斥着热闹与萧索、落寞与狂欢的梦境也终究会醒来。



公元263年,嵇康为司马昭处斩死于洛阳东市刑场。

嵇康的死标志着七贤时代的落幕,也标志着文坛上反司马政权之音的终结。东晋的文坛之上,从此一片天朗气清,风和景明,再也没有“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文坛噪音,而竹林七贤徜徉山林的放任肆恣,清歌啸引的游侠放荡,也随着嵇康临死那一声长叹终成永诀。

但我们知道,这不是永诀。

竹林梦话,千古风流,只要青史还在,他们的梦境就将与青史永远同在。以后的千百年,有人誉之,有人非之,但无论毁誉与否,都没有人能拒绝他们的绝代风华,而他们也用血染的风采昭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时代是残酷的,英雄草寇都雨打风吹于盛衰无常,但人性的光辉是永恒的,浮生涤尽往来客,是真名士自风流。无论是沉浮于眼前的苟且,还是致力于虚幻的远方,能认真对待生活并对生命心怀敬畏的人都是真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