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4 最难看的吃相

吃的姿势,简称“吃相”。

吃相有很多种。

商纣把西伯姬昌投入羑里城土牢,再把姬昌的长子伯邑考抓来,剁成肉泥煮熟了给姬昌吃。姬昌含着热泪,吃下儿子的肉醢,发誓与殷商不共戴天。这是悲愤的吃。

鸿门宴上,樊哙为了救连襟刘邦,不顾性命闯入项羽大帐。项羽为了杀其锐气,命厨子给樊哙上一整只生猪腿。樊哙二话不说,把猪腿按在盾牌上,拔出佩剑,“切而啖之”,割块肉就大吃。惊得项羽大赞:真壮士也。这是豪壮的吃。

梁山伯中,梁山好汉大秤分金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动辄“好牛肉切二三斤来”,只吃得“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杯盘狼藉,人如尸横。”这是豪迈的吃。

《红楼梦》第四十五回,薛宝钗教林黛玉吃燕窝养生:“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要吃惯了,比吃药都强,最是滋阴补气的。”这是华贵婉约的吃。

威虎山庄,杨子荣面对几十只黑洞洞的枪口和座山雕阴森森的目光,不慌不忙“弟兄们,司宴官胡彪命令,山外厅里一齐掌灯!准备给三爷拜寿,弟兄们好大饮百鸡宴!”这是大智大勇的吃。

以上,是相对颜值较高的吃相。还有很多吃相,就不那么雅观了。

《史记·殷本纪》里,“(纣王)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这是荒淫腐化、穷奢极欲的吃。

古罗马暴君尼禄,大宴群臣时常常旁若无人撕下一个又一个大鸡腿狼吞虎咽,一副饿鬼饕餮相。埃及昏君法鲁克,每天早餐都要大口吞下至少二十个荷包蛋。这是饿鬼投胎、丢人现眼的吃。

《南史·刘穆之传》,说刘穆之的纨绔孙子刘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而食之。”这是匪夷所思、变态怪癖的吃。

陈师道《后山谈丛》记载了宋代的一款难看吃相。某次朝廷祭祀大典很圆满很成功,既扎扎实实又轰轰烈烈。宋英宗一高兴,赐百官酒食。郎中王易知家穷,大概平时没机会吃这么多大鱼大肉,逮住免费自助餐猛吃猛喝,居然当场醉饱呕吐。好歹是“厅局级干部”,吃相太难看了,遭御史弹劾有失官仪,要求严办。英宗却作出重要批示,不予追究。

缺心眼的宰相韩琦反对说,“按制度,失仪罪不在赦免之列。”英宗不愧大老板,严辞批驳说:“假如大臣吃点喝点都能够上犯罪,为官的尊严何在?”英宗在位不到五年就挂了,政治建树不大,唯此爱惜大臣不罪小过全其名节,为史家称赞,留下佳话。这是脸掉地上又拾了起来、化险为夷的吃。

《金瓶梅》第十一回,西门庆大逛丽春院。应伯爵一群帮闲陪西门庆到妓院吃酒耍乐,在妓女李桂姐家吃嫖食。

“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遮天映日,犹如蝗蝻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二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一个汗流满面,恰似与鸡骨朵有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良久,箸子纵横。杯盘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纵横,似打磨之干净。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称净盘将军。”

这帮人吃饱喝足,走时还顺手牵羊,偷妓女家东西。

“临出门来,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李桂姐亲嘴,把头上金啄针儿戏了;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里照脸,溜了她一面水银镜子;常时节借西门庆一钱八分银子,竟是写在嫖帐上了。”

这是帮闲混子无耻下作、丑陋贪婪的吃相。

还是《红楼梦》,第二十四回,写宝玉强吃鸳鸯嘴上的胭脂,“宝玉便把脸凑到她脖颈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这是富贵公子偎红倚翠、怜香惜玉的吃。

以上几款吃相虽然不雅,但都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地方,算不上最难看。史上最难看的吃相,是庄子揭发出来的。

《庄子》记录了“曹商使秦”故事,事出杂篇《列御寇》第四章。讲战国末年宋康王在位,庄子有个小学同学曹商,口舌伶俐善于钻营。时宋康王在秦、齐二超级大国之间玩平衡,聘请曹商代表宋国出使秦国睦邻友好。宋虽小邦,但宋公秦子,宋国比秦国资格老爵位高,为了显排场,宋康王给曹商数辆车马作仪仗,以壮行色。

曹商陛见秦惠王,拿出洪荒之力察颜观色拿捏秦王心理弱点逢迎献媚,每个马屁都拍得恰到好处严丝合缝,把这次会见整成曹大师相声专场,秦惠王笑得满地打滚,牙都乐掉了。

宋国使节带着车队来访,走时不能让人空手。秦是超级大国,气势得压过宋。秦惠王大手一挥,赠车百乘,彩旗招展,锣鼓齐鸣,礼送归宋。

曹商骤然发达,炫着一百辆豪车去找老同学庄子显摆,

“像哥们儿你这样穷居陋巷,灰头土脸编草鞋度日,面黄肌瘦脖子都饿细了,我可真不如你。但是游说万乘之君,获赠百乘之封赏,这你可不如我。”

庄子冷冷地说,“听说秦王身上长满了恶疮,一不舒服就找人去跪舔伺候,能帮他疮疖舔出脓的赏车一乘,能跪舔疮疖的赏车五乘,跪舔的部位越靠下,赏赐就越丰厚。你得这么多封赏,是在为他辛苦跪舔痔疮吗?快滚蛋吧!”

这个故事,是最难看吃相——“跪舔”的典故出处。

幽暗的人性,在欲望的驱使下,后来将“跪舔”发展为一门成功学。

西汉首富邓通,是较早靠跪舔实现发迹梦想的人生赢家。汉文帝晚年屁股上长大疮,十分痛苦。为了让主子舒服,邓通不断创新服务方式,每天为他跪舔舐吮伤口。

文帝很享受,无比宠爱粉嫩小助理邓通,慷慨地把铜山赐给他,准他自己造钱。拿到铜矿,又拿到国家铸币权后,邓通很快成为大汉首富。暴富后邓通算命,卦师说,“你三年之内将饿死”。邓通哈哈大笑,“屁话!我是首富,怎么会饿死?”

有天,太子刘启来给生疮卧床的老爸请安。汉文帝想让儿子学着邓通的姿势,也给自己孝敬一下,刘启面露难色。文帝很伤心,对大臣说,“我那么爱太子,欲以江山社稷付与他,太子却不如邓通爱我!”

刘启知道后,恨邓通恨得咬牙切齿。不久,文帝挂了,刘启接班为汉景帝。上班第一件事,作出重要批示,将邓通屁股打烂流放三千里,路上不准任何人给饭吃。

做人没有底线的大汉王朝邓首富,饿死在乡间的小路上。

克尔凯郭尔说,选择决定了本质。

人的吃相,暴露了他的真相。

作者简介:老周,办过美食杂志,经营过高端餐饮,资深吃货,资深美食评论人,在纸媒发表美食文章两百多万字。人活着,无非是遇到些有趣的人,经历些有趣的事,再明白些道理。老周陪你聊聊那些有趣的吃——写给所有崇尚文明、向往真知,对人生有所追问的人。人生路漫漫,风景无限好。朋友,慢慢走,欣赏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