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晚唐詩餘語

晚唐詩餘語

晚唐詩人亦不少,我只選講了十七家,僅是走馬看花。馬戴的詩,嚴羽評為晚唐第一。杜荀鶴詩,宋人以為高古淳樸,賀黃公則斥之為粗鄙陋劣。曹鄴詩罕有稱道,而鍾伯敬亟為讚賞。這些都是論晚唐詩可以研究的問題,本書亦無暇涉及。楊升庵說:“晚唐之詩,分為兩派:一派學張籍,則朱慶餘、陳標、任蕃、章孝標、司空圖、項斯其人也;一派學賈島,則李洞、姚合、方幹、喻鳧、周賀其人也。其間雖多,不越此二派。學乎其中,日趨於下。”(《升庵詩話》卷十一)這晚唐兩派之說,頗為文學史家採用。我以為如此分法,尚未探源。所謂張籍一派,應溯源於大曆詩人之錢起、郎士元;賈島一派,應溯源於二孟(浩然、東野)。而這兩派詩人又彼此出入於王維、韋應物。此外,另有一派起於王建、李賀、張祜,則溫庭筠、李商隱、杜牧,施肩吾、羅隱、韓偓諸家是也。雖然成就有高下,風格有雅俗,總是梁、陳餘韻的復興,與張籍、賈島不同源流。

晚唐人多致力於五、七言律詩,作樂府歌行者極少,作古詩者更少。故後世人所謂晚唐體,指的都是五、七言律詩。楊升庵又論晚唐五言律詩云:“五言律起結皆平平,前聯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後聯謂之‘頸聯’,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拈斷數莖鬚’也。”這樣,雖然簡單化,但已指出了晚唐體的特徵。晚唐詩人,才學都不高,情趣也不夠豐厚,幾乎是為作詩而作詩。風雅比興,就其總體來說,都不及中唐詩人。他們平常總在一聯一句中求工穩貼切。得到一聯佳句,便可拼湊成詩,故大多數詩人,僅有佳句而無名篇。後世人論晚唐詩,也往往都止能賞其佳句。何文煥在《唐詩消夏錄》中評中、晚唐五律雲:

五律至中、晚,法脈漸荒,境界漸狹。徒知煉句之工拙,遂忘構局之精深。所稱合作,亦不過有層次、照應、轉折而已。求其開闔跌宕,沉鬱頓挫如初、盛者,百無一二。然而思深意遠,氣靜神閒。選句能遠絕夫塵囂,立言必近求乎旨趣。斷章取義,猶有風人之致焉。蓋初盛則詞意兼工,而中、晚則瑕瑜不掩也。

這一段話前半指出中、晚唐五言律詩的缺點,後半則指出其長處。但此評以中、晚唐詩相提並論,我以為頗不公允。中、晚唐詩,差距甚遠,未可一概而論。至少,所謂中唐,應從貞元以後的詩人說起,如姚合之流。若大曆十才子所作,詞意兼工者俯拾即是,尚無此病。至於說晚唐佳句,“猶有風人之致”,我亦不以為然,所謂“風人之致”,是指一首詩可以反映民風。這應當指全篇而言。從一聯一句中求風人之致,恐怕無此可能。

宋代初期,楊億、劉筠等作詩專學溫庭筠、李商隱,稱西昆體。又有惠崇、希晝等九個和尚,作詩專學許渾、方幹,有詩集盛傳於當時,稱《九僧詩》。這是晚唐詩給宋初的影響。歐陽修對這兩種傾向都不滿意,對西昆體則“患其多用故事,語僻難曉。”對九僧詩則說他們“區區於風雲草木之類”。在他的影響之下,晚唐詩漸被冷淡。蘇東坡、黃庭堅學杜甫、韓愈,詩風一變。尤其是黃庭堅,以他的盤空硬語,創立了江西詩派,稱霸於北宋詩壇。

到了南宋,江西派的詩流於艱澀拙樸,於是又有人回過頭來學晚唐詩,韓駒曾說;“唐末詩人雖格致卑淺,然謂其非詩不可;今人作詩,句語軒昂,止可遠聽,而其理則不可究。”(《詩人五屑》十六引《陵陽室中語》)所謂“今人作詩”,就是指江西派中的詩人。奇怪的是,韓駒自己也屬於江西詩派,他這幾句話,無異是自我否定。

楊萬里早年也是作江西派詩的,到晚年時卻轉變了。他有《讀笠澤叢書》詩三首,其一雲:

笠澤詩人千載香,一回一讀斷人腸。

晚唐異味同誰賞,近日詩人輕晚唐。

於是便出現了“永嘉四靈”①和“江湖派”②詩人。這一群詩人都學賈島、姚合,做五言律詩。又有葉水心為他們作理論的宣揚,南宋後半期詩壇,幾乎都以晚唐體為宗。江西詩派消失了。

但同時嚴羽作《滄浪詩話》,卻竭力提倡盛唐。他有一段話專論宋初以來的詩風:

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於古人者而已。國初之詩,尚沿襲唐人,王黃州學白樂天,楊文公、劉中山學李商隱。盛文肅學韋蘇州。歐陽公學韓退之古詩。梅聖俞學唐人平淡處。至東坡、山谷,始出己意以為詩,唐人之風變矣。山谷用功,尤為深刻。其後法席盛行,海內稱為江西宗派。近世趙紫芝、翁靈舒輩,獨喜賈島、姚合之詩,稍稍復就清苦之風,江湖詩人多效其體,一時自謂之唐宗。不知止入聲聞闢支之果,豈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這一段話是最簡明的宋代詩史。嚴羽以禪學論詩。主張作待當以盛唐為法,是正宗的大乘禪;晚唐詩還止是略得皮毛的小乘禪。

嚴羽是宋末人,他的理論,在當時未有顯著的影響。元人作詩,雖然以唐詩為宗,也還沒有在初、盛和中、晚之間有所偏重。因為金、元詩人如王若虛、元好問諸人,論詩的對象首先要抨擊江西詩派。

到了明代,前後七子都標榜盛唐詩法,以此為學詩的最高境界。嚴羽的《滄浪詩話》,至此才發生影響。從明初到隆慶、萬曆年間,詩人們一致推崇盛唐。可惜明代詩人之所以主張“詩必盛唐”,是從復古運動出發,他們的詩都是盛唐的模仿作品,藝術的創造性非常稀薄,有“泥美人”之誚。後來,袁宏道等兄弟三人崛起於公安,論詩主白居易、蘇東坡,以流暢平易為上,號稱“公安派”。接著,鍾惺、譚元春起於竟陵,又很不滿於公安三袁詩的便捷淺俚,提出幽深孤峭的標準以論詩,是為“竟陵派”。“公安”、“竟陵”兩派都攻擊前後七子的“詩必盛唐”論。在創作實踐上,“公安派”走了宋詩的道路;“竟陵派”則走了晚唐的道路。鍾惺選定《唐詩歸》,屢次為晚唐詩辯護、翻案,於是晚唐詩又一度時行起來。然而好景不常,到陳子龍、錢謙益出來,都提倡盛唐,學其雄渾高華的風格,黃鐘大呂的聲調。於是“竟陵派”的議論,一蹶不振。晚唐詩從此消失了它們曾經光榮過的地位。

①溫州人趙師秀號靈秀,翁卷號靈舒,徐照號靈暉,徐璣號靈淵,稱“永嘉四靈”,成為南宋一個詩派。

②南宋時,杭州書商陳起刻印《江湖群賢小集》,收劉克莊、姜夔、葛天民等數十家的詩集。這些人稱為“江湖詩人”,亦成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