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秦暉為什麼能做出真學問

一開始做學問時是一張白紙,這是純粹理想狀態,也是從來沒有的事。 但是,不能避免和不想避免,是兩回事。任何人都可能有偏見,但重要的是你能自動審視這種偏見,警惕這種偏見。


許多學者的研究目的很多,但只是缺了一項,就是興趣。曾經的清華大學教授秦暉老師的學術道路完全沿著自己的興趣,走得孤獨但是深遠。

“非典型"書呆子

乍一接觸,你會以為秦暉老師只是一個嚴肅的學者,一個典型的“書呆子”。

秦老師確實有“書呆子”的一面。他在生 活瑣事和具體事務上,一貫心不在焉。比如我 聽他課的那個學期,他上課前,幾乎每次打開電腦弄PPT,電腦都要出現錯誤,經常鼓搗上老半天,動不動得找學生幫忙。一位學校的行政人員背後嘲笑他,報銷的時候經常拿著攢了好久的一堆票據來,各種票據混在一起。告訴他什麼應該在什麼時限內報,既記不住也不在乎。對別的老師來講非常容易變通一下的事,他卻怎麼也不會弄,報不了抱怨一通就完了,但事實上,他是一個“非典型”書呆子。生活中的秦老師其實是一個非常風趣、有趣的人。比如秦老師酷愛旅行,一有機會就全世界走,雖然眼神不好,但酷愛拍照,用張鳴 的說法:“到哪兒都帶架破相機,走哪兒拍哪 兒,一點講究都沒有,掄起來就咔喳一下。” 秦老師是一個“天上地下無所不通”的人。他和葛劍雄老師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吃飯時自始至終滔滔不絕,而且更關鍵的是無論聊起什麼,都非常精彩。

特別是在地理方面,秦暉老師的知識令人驚訝。

我第一次和秦老師的兩個博士一起同秦老師吃飯,不知怎麼聊到臺灣,秦老師就開始為我們介紹臺灣政區演變,怎麼樣從三省兩省 到一省,具體到每一個小島的歷史,如數家珍。其中一個同是廣東人,做的是“大逃港”研究,秦老師又向他介紹廣東哪個鎮哪個地區逃港的人多,這個同學雖然已經看了幾年 資料,以前對這些卻從無所知。講到秦老師的 老家廣西,他聊起客家的源流、壯族民族內部 的劃分、土家族的劃分,無不講得清清楚楚。

後來我看過幾篇關於秦老師的回憶文章,這些與他相熟的作者無不驚訝於他的地理 知識。他在飯局上遇到內蒙人給人家講內蒙, 遇到東北人給人家講東北,遇到法國人給人家 講法國,遇到南非人給人家講南非,不但都能 讓這些本地人本國人聽得津津有味,而且還能 保證很多東西都是他們以前不知道的。當年他 在蘭州大學和氣象專業的研究生住在一起,“他 比那些當了多年氣象填圖員的人更加熟知中國 的兩千個縣市,因此震倒了一票人”。“一次受邀去法國,還沒踏上那個他老人家一次都沒去過的地方,接待人員就發現,原來他對那個地方,比自己還熟悉。”

地理如此熟悉,一個是因為秦老師自幼有一個愛好,喜歡看地圖。他說他小時候三四歲還不太認字的時候就迷上了看地圖。另一個是他記憶力驚人,過目不忘。因此每每說起某個地方,他腦子裡都會呈現出一幅“活地圖”。

和地理方面的廣博相似,在學術上,秦老師也涉獵面非常廣,“天上地下”“古今中外” 無不研究。我們把他在陝西師範大學、清華大學先後開設過的課程羅列一下就一目瞭然了:

西方近現代史思想史專題、中國古代史(秦漢史)、中國經濟史、古典商品經濟、計量史學概論、明清關中農村經濟與社會、封建社會形態學、農民社會現代化(中、西、俄之比較)、明清史、農民學與中國傳統社會、中國社會史專題。

從這個課程目錄,我們就能看出,秦老師是一個把古今中外打通了的人。說“古”, 他的一個研究重點是“周秦之變”,對先秦 思想史、秦漢簡牘有非常深人的研究。說 “今”,商品經濟、市場理性、國企改革、證 券私有化都是他的研究對象,而且出版了多本 專著。說“中外”,他多年思考的一個重點是 現代化問題的中外歷史比較,長期致力於研究 俄國東歐和現代南非。說“粗”,他對整個中 國通史和西方思想史有自己獨特的脈絡梳理和 鳥瞰式把握。說“細”,他在某些地域史(比 如關中、雲南等)領域,在秦漢地方治理結構方面,研究得非常細緻深入。

之所以能把這麼多學術領域打通,是因為他有真正的學術興趣,有真正的問題意識,所以才能從根本上撥亂反正。他的“通”,是建立在“真問題”的基礎上,一旦找到了根本,很多問題都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

“做學問一定要有趣”

秦暉老師主觀上並沒有想要給自己罩上一個“百科全書式學者”的光環。我認為他是一路追隨著自己學術興趣,由此及彼,不知不覺間做了這樣一番知識的壯遊。

秦老師曾在課堂上說:做學問一定要有趣,我從來也不相信什麼學海無涯苦作舟。另一個是要有強烈的激情,有強烈的問題意識。 這樣的話讀書才是一件快樂的事。

他的女兒秦蓓蓓在《秦老爹的書事》一 文中說,他好幾次因為看書看得入神,下班鈴聲沒聽到,被鎖在圖書館、資料室。他看 書的範圍十分廣泛,可以說只要和知識沾邊 的他都有興趣。除了歷史類,與此沾邊的考古、古文字、古生物、宗教、地理、自然、 水利、兵器……他無一不感興趣。他的知識 非常“雜”,“雜”到喜歡“唱國歌”,能唱出 50 ~ 60個國家的國歌。

明代大儒王陽明一生中的一個傳奇是結婚當天忘了入洞房,秦暉老師雖然沒有這麼誇張,也相去不遠:照結婚照的當天忘了去照相館.當時他與金雁老師約好了到上海去照一張當時流行的上色的婚紗彩照,因為他在上海閣書館看書太投入,忘了這茬子事,害得金雁老師做好了頭、化了妝,孤坐在照相館裡一直等到下班。

他們成家時唯一的“資產”,是兩人合在一起的14大紙箱的書。

如果你只認識秦暉老師,你肯定會擔心這樣一個簡直是生活在世界之外的人如何生存。不過如果你見到了他的夫人金雁老師,就會釋然了。秦暉、金雁兩位老師是我見過的學 術界最讓人羨慕的學者伉儷,兩人都才華橫溢,更為罕見的是,金雁老師不光在學術上與 秦暉老師相互交集,相互補充,在生活中她又一個是利落爽快的人,處理實際生活問題的能力應該遠強於秦老師。

因此秦老師可以對很多事情不感興趣。他可以不關心房價,不考慮課題,不需要經費,不操心柴米油鹽。秦暉老師的全部時間,差不多都投入到學問,興致勃勃、全神貫注。因此,他的生活就是學術,他的學術就是生活。

他的女兒說:“秦老爹有隨手記卡片的習慣,經常是隨便抓住什麼紙頭就寫下一些想 法,家裡的一些廢紙爛屑上可能都留有他的 ‘靈感’,於是他有個規定:片紙不丟!不能打掃他的桌子,誰若膽敢清理他桌上的東西, 勢必迎來一頓咆哮。”

這些卡片後來彙集成了《田園詩與狂想曲:關中模式與前近代社會的再認識》、《傳統 十論:本土社會的制度、文化及其變革》、《十年滄桑:東歐諸國的經濟社會轉軌與思想變 遷》、《南非的啟示:曼德拉傳、從南非看中 國、新南非十九年》等十幾本影響很大的著 作。其實除了這些已經出版的作品,金雁老師說,秦老師還有很多“半部書”。這些半部書 都是因為各種原因研究興趣轉移的結果,“至少有半部《孫可望評傳》,半部《古代社會形態學》、半部《大西軍治填》,不知道什麼時候 完工,或者永遠也不會完工了。”

這些成品和半成品都來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來自廣泛的閱讀和一刻不停的思考。

偏見和偏好

做了一屆秦老師的博士後,我從秦老師 身上領悟到的東西,不光是學問本身,還有做學問的方法。

秦暉老師雖然在學術問題上經常打假, 有金剛怒目的一面,但是在為人上,其實是非常寬和的。無論和他提到任何其他學者,他從沒有譏評之語,總是能持平地指出其長處。對於一些人的違心之語,他也能表示理解。他 有一句名言:“高調再高,苟能律己,慎勿律 人,高亦無害。低調再低,不逾底線,若能持 守,低又何妨。”他自己正是這樣做的。

他對學生的要求,也是“有經有權”。開 學第一節課快下課的時候,他總要談一下他的課堂要求。這個要求顯然是自由主義者的: “我並不要求你們必須都來聽課,你們是自由的,不來也可以。我不會因為你們不來就給你 們不及格。但是,如果你不來聽課,但結束時又想得高分,這對總來聽課的同學顯然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還是會進行幾次必要的考勤。”

有人認為秦老師的研究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甚至批評他有某些學術偏見。秦老師則 曾這樣向我們辨析學術上的偏見和偏好。他說,先入為主,學術偏好,對所有人來說可能 都無法避免。因為一開始做學問時是一張白紙,這是純粹理想狀態,也是從來沒有的事。 但是,不能避免和不想避免,是兩回事。任何人都可能有偏見,但重要的是你能自動審視這種偏見,警惕這種偏見。

與此同時,關於知識生產的過程,本來 就有一種說法,叫“片面的深刻性”。只要你很深入,在這個方向上有推進,就已經相當不 錯了。學術領域沒有上帝,也沒有完人。好在一個正常的學術世界裡,如果有偏見,自有人來糾偏。就如同在一個森林中,本來就會有喬木有灌木有小草,有猛禽也有松鼠,有所謂的 “香花”也有所謂的“毒草”,自然形成一個 平衡的生態系統。它們相互補充,每一個都是 “偏”的,放到一起,就全了。

在這個世界越來越快的流動和變化之中,我經常慶幸在人生路上遇到了像秦暉老師、葛劍雄老師、戴逸老師這樣的人。他們是時代潮流中的“石頭”,“江流石不轉”,走得遠了,回望一下他們,可以重新校正自己的經緯度。

《同舟共濟》2018年第10期-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