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如月看多时:天才诗人的孤高与幽愤

两百四十五年前的清乾隆三十八年(公元1773年、农历癸巳年)除夕夜,正是家家团聚守岁迎春、笑语欢腾之时,诗人黄景仁却思绪绵绵,忧患重重,写下了两首与除夕夜欢乐祥和气氛很不“和谐”的诗作——《癸巳除夕偶成》。

其一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其二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

诗人何以写下这样的两首诗?他为何要“吟呻”?又为何要“自悔”?他的“忧患”来自于哪里?独立市桥时又在想些什么?说起来,这一切都与诗人黄景仁的生平分不开。

黄景仁

黄景仁(1749年—1783年),字仲则,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人,清代乾隆年间最知名的天才诗人。他才华横溢,十六岁参加常州府童子试就获得第一名秀才,后来却造化弄人,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不中,终生怀才不遇。为了生计,他二十岁开始在浙江、安徽、江西、湖南等地漂泊,年仅三十四岁就英年早逝,“空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诗人短暂的一生大都是在贫病愁苦中度过,所作诗歌多抒发个人穷愁不遇、寂寞凄怆的情怀——他生活贫困,“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他终身未第,“痛饮狂歌负半生,读书击剑两无成”;他流落他乡,无法供养老母,“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他爱情失败,空留遗憾,“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他束手无策,最终妥协于生活,“讵有青鸟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最后,他只能仰天长叹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郁达夫曾经评价道:“要想在乾、嘉两代诗人之中,求一些语语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诗人气质的诗,自然非黄仲则莫属了。”

以《癸巳除夕偶成》来说,千家万户欢度除夕的喜庆时分,诗人想到的是岁月如流一去不返,而自己尽管少负盛名、才华盖世,却怀才不遇,科场蹭蹬,年届而立之年依然功不成、名不就,穷途潦倒,贫病交加。每临除夕自己那费神苦吟诗歌的痴态,已经不止一次为儿女窃笑,作诗不能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幸福生活,当真是“枉抛心力”而已……这个夜晚,无人可以理解诗人孤独落寞的心情,他只有外出,悄立市桥,长久凝望天边的一颗孤星,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除夕之夜,只有那一颗同样寂寞清冷的星星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亲人和唯一的知音,可以陪伴他度过这漫长的寒夜。

诗中所谓的“忧患”是指什么?历来说法不一。有的认为是指所谓“乾隆盛世”中潜藏的社会危机;更有甚者认为是指第二年的“寿张之乱”;如此解读太过于牵强,俨然是把诗人当成预言家或政治家了——恰如其分的理解,“忧患”当是指诗人心中那份对于前途无着的凄惶茫然与忧愁苦闷。而作为天才的诗人,诗人的创作手法十分高妙,将周遭欢庆节日的气氛与自己默然无声凝视长空的形象形成鲜明反差,从而给读者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艺术感染。

“立多时”,是黄景仁诗中经常出现的意境,如“忽得南沙故人纸,一庭春月立多时”(《夜读邵先生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绮怀》)“不见故人闻旧曲,水西楼下立多时”(《湖上杂感》)等等,而“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又是其中最让人黯然魂销、铭心刻骨的两句。诗人在清寒冷寂中悄然伫立,仿佛辛弃疾笔下那个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美女,守着一腔孤高与幽愤,又透出一份潇洒与傲气,实在有一种撼人心魄的独特美感。

两当轩集

黄景仁一生穷愁潦倒,生前落落寡欢,死后却声名益彰。晚清包世臣称赞他说:“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他的诗集《两当轩集》也成为了公认的清诗扛鼎之作,横绝一代!所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所谓“诗穷而后工”,用在黄景仁身上,无不恰切,让后人钦服之余又不禁为他一掬同情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