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佛與道

作者 卜喜逢


《紅樓夢》中的佛與道

相比較於文本的作用,實際上“一僧一道”的意蘊,反而是重點。表面來看“一僧”自然是佛教的代表,“一道”代表了道教。然而,在小說的敘述中,卻佛道同提,作者有著故意的混同。如在小說第一回中出現的“空空道人”,卻易名為“情僧”,佛道之間互相轉換。又如賈瑞病急,跛足道人現身來救,賈瑞卻稱其為“菩薩”。再如,作為依據道家“洞天福地”之說而形成的“太虛幻境”,“茫茫大士”卻奔走其間。如此種種交錯之事,在小說中不勝枚舉。

這種錯亂的現象是作者的故意還是對於現實的忠實描摹呢?筆者認為此種現象或者與佛道交融有關。佛道交融,這本是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佛教為外來宗教,自漢時傳入後便開始不斷的本土化,而這個本土化的過程,實際上就是與中國傳統思想碰撞與接受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佛教思想與本土文化相互借鑑,相互影響,甚至彼此滲透。而道家作為本土宗教,在思想上取老、莊,又融合了方士、巫等諸多因子,從而形成了道教。道教植根在中國的文化沃土之上,相比來講,更符合中國人的傳統需求。佛教如欲傳播,則必然會吸收道教中廣被世人接受的傳統來推動佛教的影響力。此種解讀,是將佛教的推廣放在了一種刻意的基礎上,如欲推廣教義等。但此又與佛教的教義無關,佛教的思想固然是強調對於外物與慾望的剋制,然而教義的推廣卻是建立在普渡眾生的基礎之上的。為了讓人更容易的理解佛教的教義,僧人們將很多老莊、《周易》中的名詞、概念同佛教典籍中的許多名詞、概念對等起來,此更易為中國人所接受。同時很多的僧人也學會了道教的許多方法,如迎合世俗的祈雨、占卜、治病、祈禱、房中術等巫儀方術等等。而道教也在刻意的吸收佛教的因子,如南齊顧歡,身為上清派道士,卻在著作中寫到:

佛是破惡之方,道是興善之術。興善,則自然為高,破惡則勇猛為貴。[1]

又如《茅山志》卷八所載:

宋元祐初,中貴人羅淳一學道山中,嘗意隱居之藏有丹砂異書,一日穴墓往觀焉。唯鐵繩懸一空棺,內有一劍,並盂、鏡各一而已。其壙甃甓環繞,相次成文,隱其甓上。其文曰:“華陽隱居幽館,勝力菩薩捨身。釋迦佛陀弟子,太上道君之臣。修上乘之六度,□□□之三真。憩靈嶽以委跡,遊太空以棲神。”[2]

陶弘景被稱之為“釋迦佛陀弟子”,雖然有著梁武帝推崇佛教的因素,但也是佛道融合的反映。

但是我們必須要看到,佛道的交融更多是體現在教義、傳教方式、政治因素等之上,那麼反映在小說中為什麼是這樣的一種混亂情況呢?我們只能將宗教放置於世俗間來理解。

佛道的交融體現在世俗間,自然就不會僅僅是教義上的融匯與發展,而是會體現在社會的方方面面。當我們以世俗中人的眼光來看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宗教被功用化了。

在論證這個話題的時候可供佐證的材料有很多。雖然佛道之間互有影響,互有碰撞,但此類現象多建築在兩教的真正信眾之間。民眾中自然有大量的純粹的信仰者,但是在這些信仰者之外,對於世俗中人來說,兩教並沒有那麼大的區別。佛、道、儒同供的寺廟在全國有多座,最為著名的當屬懸空寺。我們當然可以將這些寺廟的建築年代加以辨析,從而去考索這些現象生成的種種歷史原因,但是這些同供現象的存在本身就說明了這種亂象。而這些亂象並不是信仰的混亂,而是信仰功用化的體現。在世俗人眼裡,佛與道均是可助人實現夢想的,這是二者的共性。在普通民眾之中,對於佛與道的信仰,與其說是一種思想上的認同,教義上的遵守,不如說是功用上的需求。普羅大眾們在想生子的時候去拜送子觀音,想發財的時候去拜財神,而這些本不統屬於一種宗教的神,卻被混雜在了一個整體的民眾信仰之中,民眾們自可從容的、有所選擇的去供祭於神,而不被神的宗教背景所限制。這或者可以用教義的包容性來解釋,也可能與中國文化的包容性有關,但筆者認為最大的影響因子是功用性。成書於明代的《封神演義》可以說是中國供奉的神的大集合。而中國的造神也並非完全來源於神話或者宗教,文學亦可造神!如自與《西遊記》有關的故事流傳而後出現的齊天大聖廟、保山八戒廟等等,《聊齋志異》中也有《齊天大聖》篇作為此類佐證。造神的途徑尤其凸顯中國信仰體系中的功用性需求。而佛道也均在利用這種需求來傳頌教義,這也更加造成了這種信仰中的無信仰,以及信仰上的不純粹。


《紅樓夢》中的佛與道

我們再回歸到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年代。在清代初期的幾位皇帝中,對佛教是非常重視的,如順治帝多次巡幸五臺山,雍正自號“圓明居士”,乾隆特開藏經館,著力於譯經與刻經等等。可以說在清初,對於佛教的尊崇是非常明顯的。對於道教,順治對全真道提供方便;康熙封全真高道王常月;雍正封南宗祖師張伯端為“大慈圓通禪仙紫陽真人”;乾隆撥款修白雲觀,兩度親至白雲觀禮敬,併為邱處機書楹聯:“萬古長生,不用餐霞求秘訣;一言止殺,始知濟世有奇功。”表示了對全真道宗旨和高道的尊重。在清初的最高層間,對於佛道可以說是並重的,區別在於推重的力度的不同。這些皇帝更注重佛教,對全真教之外的道家分支也並不重視。這是總體上的狀況,說明宗教在曹雪芹生活的時代是有著強健的生命力的,由《紅樓夢》中形形色色的宗教人士可為佐證。而宗教人士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可以反映出曹雪芹對此種現象的反思。

在《紅樓夢》中,有著許多關於宗教人員的描寫。譬如馬道婆,這個人物在宗教的屬性上是非常古怪的,名之為道婆,和榮府諸人說的是佛話,用佛話解釋的卻是撞客之類的鬼怪之談,可謂極為混亂,這也正同我們前面所說的信仰的功用性有關。正是這種信仰的功用性,使得馬道婆這類人得以混跡於公侯王府之間。在第二十五回中,馬道婆出現了,卻是扮演了一個非常刁鑽的人物。她藉助趙姨娘不平衡的心理,挑唆趙姨娘來報復王熙鳳與賈寶玉,由此來收受趙姨娘的金錢。可以說,關於“魘魔法”一事,全由馬道婆而來,最後的獲利者也只有馬道婆。在曹雪芹所寫的諸多人物中,唯一獨寫惡處而無一可原諒之處的唯有此人。又譬如淨虛,這個掮客性質的佛門中人,藉助於出家人身份的掩護,行著的卻是交通內外,勾連上下之事,因著銀子,毀壞了一對有情有義的情人。小說中對於淨虛與王熙鳳的談話寫得非常有層次,淨虛在談話中的恭維、激將均是拿捏到了王熙鳳的癢處,可謂處心積慮又純熟自然,顯系熟手。再如老道士王一帖,這個人物詼諧幽默,卻又了悟世態,然而這種了悟並非是對著道教教義的,而是憑藉著這種了悟來賺錢的,在小說第八十回中,王一帖對賈寶玉說道:

王一貼笑道:“不過是閒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

此段話可謂通徹。宗教的身份為王一帖的行騙提供了一層保護色。


《紅樓夢》中的佛與道

小說中的宗教人物還有許多,如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信等等。可以說在《紅樓夢》中,除卻一僧一道、甄士隱以及空空道人之外的宗教人眾,都是這些藉助於宗教而牟利的人物。之所以形成這些內容,大約有以下兩個原因:其一,曹雪芹並不是宗教的信徒;其二,曹雪芹的這些描寫是對世態的真實反饋。筆者認為,小說中“一僧一道”的同時出現,並且在很大的程度上所表現出來的混淆,正是當時社會對佛道兩教狀況的現實反映。


[1]轉引自張岱年主編,《中國哲學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679頁。

[2]轉引自鍾國發著;匡亞明主編,《陶弘景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出版,第14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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