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生女兒溺亡後,一個失獨者的“外孫爭奪戰”:本已隨他上戶,卻被女婿改名再上戶

10月9日下午,寒露剛過,52歲的四川瀘縣太伏鎮張棗村村民劉平捂了捂夾克領子,用以抵擋寒意侵襲。手捧著外孫劉某濤的照片,劉平眼睛有點溼潤。

7年前,劉平唯一的獨生女劉永斯在廣東小欖鎮跳河溺水身亡,留下1歲的兒子。劉家與“女婿”(劉永斯不到法定結婚年齡,未辦理結婚證)王某權約定,外孫落戶到劉家並隨母姓劉,父親王某權支付生活費至孩子長大。

今年4月,劉平意外得知王某權在宜賓江安縣五礦鎮派出所給外孫上戶,並將劉某濤姓名變更為“王某濤”,出生日期由2012年6月8日變更為2012年6月7日。劉平既震驚又憤怒:“害得我一無所有!”

宜賓市江安縣公安局稱,王某權隱瞞了孩子已在瀘縣太伏鎮上戶的情況,提供了親子鑑定結論和不實的詢問材料及證人證言等材料,孩子得以在宜賓江安縣公安局“補錄入戶”。江安警方表示,目前已經啟動核查,將根據核查結果依法作出處理。

“最孤獨”村民:

失獨的他,沒有妻子、子女、孫輩陪伴

瀘州市瀘縣太伏鎮張棗村,村民劉平的家坐落在3133縣道一個巨大彎道邊上。10月9日下午,紅星新聞記者抵達張棗村時,劉平正在家門口賣柚子。但一個下午過去,劉平家的柚子幾乎無人問津。

獨生女兒溺亡後,一個失獨者的“外孫爭奪戰”:本已隨他上戶,卻被女婿改名再上戶

劉平在家門口賣柚子

劉平居住的是一棟三間正房的一層平房,牆外塗刷灰色的水泥砂漿,有個石板鋪地的小院子,院子盡頭是養兔的圈舍。和當地隨處可見的鄉間別墅相比,劉平的房子顯得十分簡陋。

“就目前這樣子,外牆還是政府出錢幫我粉刷的,自己沒錢搞。”劉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患有高血壓、痛風導致腿疾,幹不得重活。腿疾發作時,走路一瘸一拐,因此當地人都叫他“劉墉”(即劉羅鍋)。

跟川南農村普遍情況一樣,太伏鎮張棗村大部分青壯年勞動力都外出務工,留守的都是老人孩子。但劉平卻跟其他留守老人不同,他家只有他一個人,既沒有老伴,也沒有子女、孫輩陪伴。在當地村民的眼裡,劉平無疑是“最孤獨”的村民。

為了打發時間、排擠孤獨,劉平在去年收養了一條狗,取名叫“小黑”。忙完工作和農活回家,逗一逗小黑,就成了劉平唯一的樂趣。小黑也顯得非常稀罕它的主人,經常跳起來咬住劉平的手,卻捨不得哪怕留下一個牙印。

獨生女兒溺亡後,一個失獨者的“外孫爭奪戰”:本已隨他上戶,卻被女婿改名再上戶

劉平逗小黑玩

劉平是低保戶,牆上張貼的《貧困戶幫扶明白卡》顯示:當地政府給予了劉平本人“失獨特別扶助”,劉平享受了低保,同時劉平被安排到公益性崗位就業,負責打掃道路衛生,每月都有穩定的經濟收入1600餘元。

獨生女兒溺亡後,一個失獨者的“外孫爭奪戰”:本已隨他上戶,卻被女婿改名再上戶

劉平展示低保證

此外,劉平勤勞而且愛衛生,家裡雖然簡陋,但是打掃得乾乾淨淨。劉平種了幾畝柚子,每年成熟時,就在家門口擺個小推車賣柚子。劉平還養著幾隻鵝,院子裡不時傳來鵝叫聲……看得出來,劉平雖然歷經坎坷,依然熱愛生活。

張棗村第一書記肖智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劉平是個勤快而又愛乾淨的人,工作之餘種了果樹、養殖家禽,大家對他的評價不錯。

突如其來的打擊:

女兒跳河溺亡 留下未滿1歲的外孫

本來,劉平有妻子、有女兒,並不像今天這樣孤獨寂寞。劉平的妻子姓斯,獨生女兒出世後取名劉永斯,這個名字寄託了劉平對妻子和女兒的愛和祝福。

據當地村民介紹,劉平本來是磚匠,如果不是因為病痛的折磨和影響,他家的經濟條件應該很不錯。但是劉平很早就不能幹重活,只好放下磚刀。劉永斯十多歲,就和母親一起前往廣東,在中山一家制衣廠打工。

守在瀘縣太伏鎮看家的劉平不知道,女兒劉永斯在工廠裡認識了宜賓市江安縣五礦鎮青年王某權,兩人從相識相愛,發展到同居生活。

2012年6月8日,尚未年滿十八週歲的劉永斯生下一名男嬰。直到此時,劉平才知道女兒與王某權的“婚事”。雖然不願意,但木已成舟,劉平只能祝福女兒女婿的小家庭幸福美滿。

當了外公的劉平還是喜悅的,他非常喜愛自己的小外孫。然而好景不長噩耗傳來,“女婿在外面打牌,女兒一氣之下跳河自殺。”劉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劉永斯跳河那天,剛好快到外孫1週歲生日,而此時的劉永斯未滿19週歲。

得到消息的劉平悲痛欲絕,趕到廣東省中山市小欖鎮處理善後。對於女兒之死,劉平遷怒於女婿。但當他看到襁褓中的外孫時,劉平又不得不壓制自己的怒火。

“翁婿”簽訂協議:

約定外孫落戶他家 “女婿”承擔學費生活費

劉平回憶,2013年6月3日,在小欖鎮派出所的調解下,他夫妻二人與女婿王某權簽訂書面協議,約定外孫戶口落戶劉家並姓劉;王某權承擔孩子學費和生活費;孩子超300元以上醫療費由王某權承擔;王某權支付劉平夫妻生活安撫費5萬元。

獨生女兒溺亡後,一個失獨者的“外孫爭奪戰”:本已隨他上戶,卻被女婿改名再上戶

劉平和女婿簽訂的“君子協議”

劉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處理完女兒的後事,他和妻子斯某瓊帶外孫回瀘縣太伏鎮生活,並給外孫取名為劉某濤。2015年3月13日,劉平提交了外孫的《出生醫學證明》《協議書》等文件,三歲的劉某濤在瀘縣公安局太伏鎮派出所取得戶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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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某濤2015年已經在瀘縣公安局上戶入籍

劉平說,此後劉某濤在瀘縣太伏鎮上幼兒園、在太伏鎮棗子小學上一年級,並取得學籍。劉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王某權實際支付了孩子生活費一年左右,而對於兩位老人的生活安撫費,實際也只付了籤協議時的16900元,尚欠33100元。

劉平說,考慮到兩家人因為外孫劉某濤還要長久往來,劉平並沒有在經濟上和王某權較真。而且不管寒暑假,劉平都同意王某權把孩子帶回老家宜賓江安,與爺爺奶奶生活一段時間。

“只要外孫健康平安,我就能看到希望,我老了就有人照顧。”劉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女兒去世後,王某權來過劉家幾次,但都是空手而來。這讓他感覺王某權並不尊敬他,不過考慮到外孫,他也沒計較。

接連而來的打擊:

相依為命的孫子 被“女婿”接走改名上戶

女兒的突然離世,讓劉平夫妻度過了無數個以淚洗面的日子。為了重振生活,劉平向妻子提出“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

“那時妻子才40歲,我才45歲。”劉平認為夫妻倆都符合再生育的條件,沒想到他的想法被妻子拒絕,此後兩人為此產生不睦,最終在外孫兩歲多時夫妻離婚。斯某瓊隨後離開劉家,已經重新開啟生活。

接連遭受女兒死亡、婚姻破裂打擊的劉平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外孫身上。兩三歲的孩子,每天要睡很久,但是劉平得早起奔波生活。外孫醒來他不在家,肯定會到處找他,而劉家門口就是公路,孩子獨自出門不安全。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劉平就告訴外孫:如果醒來想尿尿,外公又不在,你就尿在床下地上,然後繼續睡覺。果然以後,年幼的劉某濤早起都尿在地板上,劉平回來後打水把地面拖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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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劉平在外孫學校拍攝的照片

多位村民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劉平一個人帶外孫期間異常辛苦,把屎把尿不說,出門幹活都會把外孫背在身上。“家門口車多,屋後又有大水塘。外孫就是我的命根子,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劉平說,為了外孫,他可以犧牲一切。

劉平說,劉某濤上幼兒園後,他每天接送外孫上學、放學。回到家裡,外孫可以幫著外公燒火,劉平則在灶後做飯;到了晚上,外孫和外公在床上擺龍門陣,要聊到很晚才睡覺,“一家人”倒也是其樂融融。

2019年春節前,王某權照例來接兒子回江安過年。劉平沒多想,給外孫收拾好衣服、玩具、零食,目送外孫離開。沒想到此一別,劉平再見外孫是在2020年4月,他“闖”進外孫就讀的江安某小學。

“今年4月,太伏棗子小學清理學生入學情況,追問劉某濤去向,我才發現王某權在江安又給外孫上了戶口。”劉平說,當他得知外孫被接走在江安五礦鎮上學後感到很困惑:沒有戶籍、沒有學籍,外孫怎麼能在五礦上學?

獨生女兒溺亡後,一個失獨者的“外孫爭奪戰”:本已隨他上戶,卻被女婿改名再上戶

劉某濤在太伏棗子小學的學生證

為了弄清楚原因,劉平在今年4月份找到外孫讀書的學校,才知道外孫劉某濤已經被改名為“王某濤”,且家長提交了“王某濤”的戶籍冊,“王某濤”屬於“正常入學”。劉平進一步追查發現,“王某濤”的入戶時間為2019年4月1日,屬於“補錄入戶”。

“既沒徵得我同意,也沒跟我商量,《出生醫學證明》我未提供的情況下,王某權給外孫重新上戶口,就是要把外孫從我身邊搶走。”劉平很憤怒,他認為王某權先是禍害了他女兒,現在又搶奪他唯一的親人,這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劉平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目前他找不到王某權,也沒“女婿”電話。跟親家母溝通過幾次,對方告訴他“反正戶口已經上了,愛咋地咋地”。

“女婿”家回應:

確實簽過協議 “他索要5萬元否則不接收外孫”

針對劉平對女婿王某權的指責,王某權的母親姚興蓮作出了回應。姚興蓮說,孫子王某濤的名字,是出生時其母親劉永斯取的。只是孩子還沒來得及上戶口,劉永斯就溺水死亡。

此後,雙方確實在小欖鎮派出所的調解下籤訂了協議,孫子以“劉某濤”為名在太伏鎮入戶。但是劉某濤不到三歲時,就到了宜賓江安五礦鎮,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直到六歲多才回到外公身邊,在太伏鎮棗子小學讀一年級。

姚興蓮說,2019年過完春節後,王家本打算將孫子送回外公身邊,讓孩子繼續上學。“但是劉平索要5萬塊錢,否則不接收外孫。”姚興蓮說,家裡這幾年接連經歷“兒媳”劉永斯車禍住院、“兒媳”劉永斯死亡、兒子賭博被抓等變故,家裡根本拿不出錢。

姚興蓮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因為經濟糾紛,劉平既不接收外孫,又不願提供戶籍資料讓外孫在江安入學,耽誤了孩子一學期沒讀書。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王家才做了親子鑑定,從而在江安縣五礦鎮派出所為孫子重新上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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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平外孫在江安再次上戶入籍

姚興蓮為此專門回家查閱了自己保管的那份協議,確認還欠劉平三萬多元。姚興蓮表示,欠劉平的錢,一定會給付。只不過目前實在拿不出錢,條件好轉就會清償劉平的債務。姚興蓮說,目前王某權已外出打工,但工作、收入都不穩定。

劉平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當時提出的不是要5萬塊錢,而是向王某權提出“一年給五六千塊錢”,但被王某權斷然拒絕。翁婿由此產生不睦,孩子也沒有被送回太伏,並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再次取得戶籍。

“根據當年的協議,王某權本身就欠我三萬多元。”劉平認為,即使自己讓“女婿”王某權還錢,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10月11日下午,已經年滿八週歲的劉某濤(王某濤)在電話中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願意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暫時不願回外公家。姚興蓮則表示,不會同意註銷王某濤在江安的戶籍。

宜賓江安警方:

“女婿”隱瞞信息給孩子上戶 啟動核查程序

據宜賓江安警方相關負責人介紹,2019年4月份,五礦鎮村民王某權到派出所為兒子王某濤上戶口。王某權無法提供兒子的出生醫學證明,但提供了親子鑑定結論報告,可以確認王某權是王某濤的親生父親。

但是,王某權在接受警方詢問筆錄時,隱瞞了兒子已經在瀘州瀘縣太伏鎮上戶並上學取得學籍的關鍵信息,並虛假提供了兒子的出生日期,導致戶籍數據錄入時未出現異常,資料審核顯示其提供的材料符合“補錄入戶”的要求,從而取得戶籍。

江安警方表示,目前江安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和戶籍管理部門已經就劉平所反映的情況展開核查,如果核查確認同一居民在瀘縣和江安再次上戶取得戶籍,將依法作出處理。

律師分析事件三大焦點:

孩子補錄入戶是否合規?

雙方協議是否有效?

孩子到底該由誰撫養?

四川凡高律師事務所林小明律師表示,此事涉及三方面的問題需要釐清:這個被“爭奪”的非婚生子應不應該改姓?這個小孩應該由誰撫養?“翁婿”之間的經濟糾紛該如何處理?

孩子被改名是否符合法律規定?林小明律師認為,被“爭奪”的小孩改名並不符合法律規定,目前不應當“被改名”。首先,非婚生子與婚生子享有同等的權利,因此,這個小孩姓劉符合法律規定,既屬於“隨母姓”也屬於隨外公的“其他直系長輩血親的姓氏”。

其次,既然“翁婿”之間對於小孩的姓氏簽訂有“君子協議”,而該“姓氏”約定並沒有違反法律強制性規定,各方應當信守並按此執行;再次,小孩在改名過程中違反了相關程序規定,警方將根據查明的情況依法處置,也就是說大概率會撤銷更名的決定;最後,各方應當保持現狀,待小孩年滿十八週歲後再由其自行確定姓氏。

至於孩子該由誰直接撫養?毫無疑問,孩子應當由作為其法定監護人的父親撫養。至於“翁婿”之間此前或以後可以達成由劉平直接撫養,由小孩父親支付相應生活費的約定。如果雙方經協商達不成一致意見,則小孩理應由父親撫養,“翁婿”之間最初關於小孩撫養權的“君子協議”因違反人身權利方面的法律強制性規定,是對涉及法定權利和身份權益進行的處置,屬於無效約定。

至於“翁婿”之間的經濟糾紛如何解決?林小明律師認為:如果雙方達不成一致解決方案,那麼應該嚴格按照雙方最初所籤的“君子協議”的約定進行處置,也就是說,雙方之間關於支付生活安撫費的約定合法有效,劉平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追討屬於自己的相應份額。

四川鴻章律師事務所趙光華律師認為,根據《戶籍登記條例》第六條,公民應當在經常居住的地方登記為常住人口,一個公民只能在一個地方登記為常住人口。劉某濤只能在一個地方登記,既然已在瀘縣登記,而且瀘縣的登記也是符合法律規定的,那麼其生父在江安登記就是錯誤的,應當由江安公安機關予以糾正。

趙光華律師認為,對於王某權按照協議差欠劉平的安撫費、撫養費等也應當由王某權進行支付,如果王某權拒絕支付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另外,關於劉某濤的撫養權問題,雙方應當本著有利於孩子成長的角度友好協商處理,不應該把大人的矛盾帶入到孩子成長中去,畢竟對於劉某濤的處境,其父母乃至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存在責任的。

紅星新聞首席記者 羅敏

編輯 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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