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的庙

故乡其实没有庙,但故乡有一个叫 “庙台子”的地方,在村子中间,是生产队当年的粮库所在地,也是当时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修建粮库那段时间里,几岁的我常被大人领到工地上去玩。记得工地上挖出了许多像鼓一样的石头,表面雕有规整的花纹,有的还刻有精美的图案,老家人叫“石鼓”。长大后才知道,那些石鼓,其实就是大庙房柱的承载石,它的上面,无一例外是红色的柱子。据老人们讲,庙台子的前世就是庙,但存在于什么时间,或者什么时间倒塌,什么时候被人为拆除或破坏,从无人提起,似乎比神话故事还神秘,比史前传说还遥渺。至于它的形状,它的规模,更是无从揣测和想象;它的鼎盛,它的衰落,老人们讳莫如深,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或者,在远古时期存在过,断了口口相传的某个环链,以致于现代人丝毫没有印象,好像故乡从来没有庙一样。

散文:故乡的庙


故乡其实是有庙的,只不过在老家两个生产队交界的沟边。

在我上小学高年级时,每年冬季来临,学校都要组织高年级学生去一个叫做“湾转沟”的深沟拉柴。学校领导去驻地在我们村子里的国营林场办好合法手续,然后把五六个同学分成一个组,于是,各组拉着架子车就出发了。浩浩荡荡的拉柴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出了我们生产队要下一个长坡,翻一条沟,再上一个长坡,就进入了相邻的村子,而在上这个长坡的路边,有一孔没有门户的窑洞,窑里有神像,有佛龛。第一次路过这里,我壮着胆与几个同学在窑洞前看了又看,那神像破烂不堪,如同衣衫褴褛的乡亲们,神像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黄土,可以看出已经有很长时间已经没人前来礼佛了。佛龛里,可怜的纸恢没有黄土多;至于香,更是不见半截。此后,每年冬季给学校拉柴,都要从这座庙前经过,看到的情况基本如此。

前些年,回到老家,我专门去看那座庙。一条新修的村道拉直了原来的下坡和上坡,直接从沟口穿过,原来的老路上长满了荆棘和各种杂草,和周边的黄土高坡别无二致。站在沟边望去,已看不出路的痕迹,那座庙已被崖上坍塌的黄土彻底覆盖,黄土已被翠绿的灌木和小草覆盖。两个村子共用的唯一的庙不知何年何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黄土地里。故乡已经彻底没有庙了。后来,我乘车穿越了故乡的几个乡镇,十几个村子,都没有发现庙的存在。

散文:故乡的庙


散文:故乡的庙


散文:故乡的庙


散文:故乡的庙


旅游或者出差,行进在陕北高原或青藏高原广袤的土地上,窗外一片荒凉,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座艳丽的建筑物或建筑群,色彩鲜艳,光彩夺目,与贫瘠的土地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建筑,若无例外,无一不是庙宇。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荒凉的地方,庙宇越多,色彩越艳丽,建筑越辉煌。在那些贫苦的地方,那些村落里,似乎没有庙就不可以称之为村落。

我曾和朋友一起认真探讨过这种现象,我们一致的观点是:因为那些地方大山延绵不绝,交通闭塞,信息不畅,文化落后,且生存环境恶劣,气候干燥,常年少雨。千百年来,那里的老百姓生活在大山深处,他们敬畏阳光,敬畏雨露,敬畏高山,敬畏河流,敬畏脚下的土地,敬畏一切能给他们带来生存的希望的东西。然而上苍却不会因为他们的敬畏而每年都风调雨顺。灾年时,他们焦灼急躁,痛苦恐慌,看着春日里播下的希望,一点点被晒干,晒死,尔后化成一抔黄土,那种无力感、无奈感,甚至绝望感,促使他们毫不含糊地走进庙里,跪在庙神面前。不曾离开过大山的乡亲们,他们想依靠一种强大的、超脱于世间的力量来摆脱面临的困境,以实现他们那可怜的、低微的梦想。这便是寺庙承担着的心理调节功能,也是庙宇承载的社会功能。由此可见,庙宇是当地人安放精神的场所,放飞心情的场所,心灵慰藉的场所,是追求,也是希冀。

散文:故乡的庙


散文:故乡的庙


我的故乡也处在深山老林中,山大沟深,交通不便,信息不灵。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同样文化层次普遍较低,精神享受也十分匮乏,岁月清苦,日子清贫,为什么却没有庙?难道他们就不需要讫拜神灵,呼风求雨?他们不需要灵魂的安放,精神的慰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同样也可以说,“衣食足而知礼佛”、“衣食足而知礼神”,可老家的乡亲们,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面对仓廪亏空,衣食短缺,没有向庙神乞求,也无法向庙神乞求;即使当今解决了温饱,依然缺少就近祭拜的场合,或许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或许是没有条件和或机缘,也或许已经认命,不再乞求改变……在艰辛的生存之路上,他们只知、只有负重前行。

散文:故乡的庙


散文:故乡的庙


现在,故乡真的没有庙了。随着村道的变迁,当年的“庙台子”不仅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也从人们的言谈中消失,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那座土庙,也放下了高高在上、俯瞰苍生的姿态,无法接受人们的跪拜,永远湮灭于黄土地,与大地融为一体。而土庙对面的一汪清泉,却汩汩流淌了成百上千年,它形成的径流,飘带一般,浮绕在溪床上,在阳光照耀下,粼粼细波泛着清润的光,日夜向前,皈依至老家的河,依然在滋养着一方水土一方人。

当一种符号滑落到无人记起和无人言谈时,这就是遗忘,或许就是彻底的消亡。在故乡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中,在他们记忆与遗忘的两端,对庙宇的态度,或许反映着对利益的关注和对生活态度的变化。能够深刻记忆的东西,反映着对生存、对生活的迫切需要;而遗忘了的,已经不构成什么影响,也不再需要影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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