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王明珂:“讓全世界都知道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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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學者、歷史學家王明珂的傾情力作《羌在漢藏之間》集十幾年田野考察經驗,解讀羌民幾千年生存繁衍的狀態,在學術界引起一致好評。

歷史學家王明珂:“讓全世界都知道羌族”


“十幾年前我初入羌族地區時,一回與羌族朋友們在汶川聚飲,酒酣耳熱之際,我突發豪語:‘我要讓全世界都知道羌族!’換來羌族朋友們熱切回應:‘大家為羌族乾杯!’這幾天,這樣的聲音時時在耳邊響起。哀慟之際,不能盡言……”在地震的最初幾天,災區的老友失去音信,《羌在漢藏之間》在大陸出版加劇了王明珂的悲痛,但同時寄望這本對川西羌族歷史人類學研究的書,能讓世人多瞭解羌族。汶川地震之後,很多人才驚覺還沒來得及對羌族文化進行系統整理,因此這本書又成了些許慰藉。


王明珂在哈佛大學念博士的時候,修的是人類學的課程,1994年,他第一次踏入羌族地區,1995年,他開始正式到羌族地區作研究。“我從多聲的歷史角度去作研究。歷史不是隻有一種聲音,這就是為什麼我在羌族地區做研究的時候,不像傳統的人類學家那樣呆在一個所謂最典型的羌族村子,我要跑很多地方,聽不同的故事,觀察不同的文化。”他說。


在當地,他得到了很多羌族朋友的幫助,與他志同道合,結伴而行。“上世紀90年代初,羌族知識分子有一個團隊,有的是學校的老師,有的是地方誌的研究人員,他們都對羌族文化的保存、採集非常感興趣,我們就變成了工作夥伴。”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的接觸面也逐漸拓寬。不過,窮山僻野裡的艱辛可想而知。“我們常常要從一條溝到另一條溝去,現在的走法就是從溝裡走出來到溝口,到岷江的大道上,然後打個車到下一個溝口再進去,有時候要花上一天多,也不容易找到車。而羌族人爬山爬慣了,他們說不用這麼麻煩,翻山過去,半天就行了。所以我好幾次都‘上了當’。他們一提議我就說好,就翻過去吧。但是越過樑子真的是要十幾個小時,非常辛苦。”他笑著說起當初的艱辛,“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很多的感情就是這樣培養起來的。”


對王明珂來說,田野研究的另一個需要克服的“困難”是,常常要與熱情的羌族人喝白酒。他的羌族朋友有些學生在村寨裡當鄉小老師,對到訪的老師很尊重,每次必喝白酒才盡興。“有時候早餐就開始喝,而且你在這裡吃早餐,常常他們的學生就在旁邊等,等你吃完了把你拉到下一家去,吃第二頓早餐,又要喝酒,不喝不行。”當然,訪談也在喝酒的過程中順理成章地完成了,可以毫無阻隔地與羌族人聊當地的生活、文化,聽他們講當地的故事。


他剛去羌族地區的時候,大部分的村子用當地最土的水利方式發電。但艱苦之外,也可以看到村裡人的團結、和睦。如果有一戶人家辦喜事,到了晚上,其他人家都會關掉自家的電,這樣那戶人家的電就比較亮。“電燈光亮很差的時候,他們也會互相開玩笑。比如,到別人家裡去,看到燈光很暗,就說,你們家上面怎麼掛了個‘紅辣椒’?”他說,“這些被當成奇聞軼事的過去,現在講起來都是蠻令人傷心的。但是我們真的有很多很美好的過去,讓人非常感動。”

歷史學家王明珂:“讓全世界都知道羌族”


汶川地震後 記掛羌民 再度進川

在赴北京的上一週,王明珂再次去了四川,除了那裡尚有未竟的研究,他更是記掛還在蒙難的羌族朋友,甚至想給他們送去震前幫他們拍下的婚禮照片。然而大地震之後的四川餘震連連,“我在成都託人去買車票,正好又有餘震,那位朋友告訴我還是別去了,所以最終沒能成行。”


見到記者,他還是不忘提到災民的生活前景,也有很多個人的好提議。他說,為了抵抗長江上游的水土流失,自1999年當地實行廢耕還林,這是比較消極的做法,地震之後,好多山坡都鬆動了,現在更要有一些積極的作為,可以讓這些在山裡的羌族做植林護土的工作,又可以解決不願意遷村的人的生計問題。“這個地方是個分裂帶,但從另外一個意義來講,又是一個植物、礦物、生物多元化的地帶,在全世界來講都非常罕見,哈佛大學的植物學家在十九世紀末就注意到這個地方的植物多元性,在這裡收集了很多植物標本。所以這個地方很適宜變成一個自然生態與人文的保護區。當然所有這些都不應該是強制性的。”


羌族對中華民族形成起到了很大作用

記者:邊緣的羌族文化為何讓您如此著迷?


王明珂:學術上有時候會有一種刻板的印象,好像一個民族只有一種典範文化。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所有的文化都是在一個過程裡面,我在羌族文化中看到非常珍貴的歷史過程,以及所造成的文化現象,給我們很多啟示。譬如說他們的碉樓、村寨的形式,都是過去的累積。好好地去了解這些村寨、碉樓所代表的意義,能夠讓我們更珍惜現在。那些房子建在險要的山上,緊緊地聚在一起,窗戶很小,其實是外面開口小、裡面開口大的喇叭狀,這是因為他們想得到更多的陽光,又有點恐懼,要保護自己,最終變成這樣。碉樓更是防衛的工具。所有這些告訴我們過去他們的村寨生活,資源競爭之下,人群與人群之間的暴力、恐懼。


記者:您的新作是一部羌族民族誌,也講了許多羌族與漢族、藏族之間互動的故事,您如何看待羌族族群身份的認同?


王明珂:以農耕為主的華夏人稱西方牧羊人為“羌”,他們有一個逐漸漢化的過程,又有一個部分藏化的過程。從另外一個意義來講,古老羌族的血液分散到了漢和藏,這對於我們去恢復這段歷史,體認各個民族之間的關係非常重要。費孝通先生說過,中國歷史上,羌族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民族,一直在犧牲自己,用其血液來壯大別人。在地震之後我再想起費先生這句話,感受更深。


記者:各民族根深蒂固的認同感,給我們現代人什麼啟示?


王明珂:對羌族來講,主觀的民族認同是在近代才慢慢形成的。因為之前這些地方資源非常匱乏,造成小山溝彼此封閉,對外面的人非常防範。一個溝有一個溝的各自特點,但漢化和藏化的歷程在那裡還是有跡可尋,越靠近西方、北方的羌族,越像藏族,越靠近東方、南方的羌族,則越像漢族。漢、藏之間有個模糊的邊緣,就是“羌”,羌族對於近代中華民族的形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們不要以為一個民族就是一種文化,在歷史進程中,它就像一個千變萬化的光譜一樣。


記者:您在談到“羌”的時候,常提到“邊緣”這樣的字眼,如何去理解?


王明珂:在漢族中,有羌族是炎帝后代的傳說。在吐蕃(古藏人)的概念裡,羌人住的地方叫“康”,也就是邊區的意思。約自十二三世紀開始藏文書中出現所有吐蕃人皆出於“六兄弟”的故事,說是其中兩個弟弟被驅逐到與大國(指中原王朝)接壤的地方,成為那兒原始部落人群的祖先。從這兩個“歷史”,可看出漢、藏都把這兒的人當作本民族的一部分,又視之為本民族的邊緣。


記者:羌族人如何自我描述?


王明珂:羌族沒有文字,主要靠口口相傳。但我在每一條溝幾乎都可以蒐集到“兄弟故事”,它們有著類似的故事模式:如果一條溝裡有三個寨子,當地人會告訴你,從前有三個兄弟,他們在這裡建了三個寨子;如果問他五條溝是怎麼來的,他會告訴你從前有五個兄弟……甚至到上世紀80年代,羌族的知識分子在解釋阿壩白溝的歷史時,也用了九個兄弟的故事。我後來瞭解到,這是一種古老歷史的建構方式,也是一種歷史心性。歷史起源於“兄弟”,被疑為政治話語的“兄弟民族”其實有著很深沉的含義。


記者:口傳畢竟是脆弱的,您如何看待羌族文化的傳承?很多人擔心羌族文化的未來,您擔憂嗎?


王明珂:地震之後,我也會有一些擔憂,但只要文化認同仍然存在,很快將會恢復起來。對北川、汶川而言,大禹文化是他們非常自豪的。


記者:民族文化保護的問題在地震之後更為凸顯,您認為我們應吸取什麼教訓?


王明珂:民族文化保護應該多元,帶著比較開放的態度,而不是作一種典範文化的想象或架構。因為在一種典範文化的想象之下,你保護了一些東西,同時又失去了邊緣的文化。有的人會認為,某個民族的稻草房最適合當地的生態環境,因此要保護那樣的文化。這是很荒謬的想法,人家為什麼不能享受一些比較現代的設施?


記者:有些專家認為這個地方並不適合人類居住,應該外遷,您認為可行嗎?


王明珂:我並不太同意這樣的觀點,一個地方適不適合人居住,不完全有一個客觀的標準,還要看當地住民的主觀感受。在大地震之前,這個地方本來就不是一個世外桃源,但他們為什麼世世代代住在這裡?他們的經濟學不是追求最大的利益,而是追求最小的風險。外遷對他們來講,會覺得整個生命掌握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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