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筒 垃圾桶 ——《應物兄》的世界

上個月中旬,我終於讀完了李洱的長篇小說《應物兄》。寒去暑來、日升月落,《應物兄》跟著我乘火車、坐飛機,去過很多地方,甚至在醫院等著放療時,我也會把它拿出來讀上一讀。掐指一算,從書到貨到書讀完,我這個慢讀者一共花了半年多時間。

《應物兄》用八十多萬字,圍繞著濟州大學計劃成立儒學研究院,擬請濟州籍在美國任教的著名學者“大儒”程濟世扛鼎這件事,以儒學研究院籌備組負責人、學者應物兄為中心,以文化為紐帶,生動展示了一個“有文化的江湖”和在這個江湖中行走的,各色貼上“文化”標籤的“江湖人物”。它“說精英說大眾,說廟堂說市井,說高校說衚衕,說宗教說私情”,就像是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勾勒了一個當今我們所處的這個江湖的品相。

恕我孤陋,讀《應物兄》之前,我確實沒有“應物”這個概念。“應”是應對?還是適合、對待?“物”是指事物、人物?還是指由人組成的社會?究竟該怎樣定義“應物”這個概念?這個疑問一直伴我讀完整部小說。讀書過程中,我總是試著用“應物”這樣一個模糊的概念來照應小說中的所有人物,也一直在用“應物”這把尺子衡量、品味書中各具神采、各行其道的“應物”者。

書中主人公——應物兄也是一個江湖中的應物者,只是他與其他人有所不同。這是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當代知識分子,為人謙和、教書育人、述幹並作、與世無爭,但又不得不在江湖中以各種不同身份去應對那些前輩、學者、領導、同事、學生、商人等人物,他雖然努力“以物為兄,敬畏萬物”“虛己應物,恕而後行”,但依舊免不了被捧來擺去、推來搡去、呼來喚去,不得不身不由己、應對不暇。面對“焦慮、疲憊、瘋狂和渴望相互交織滲透”,怎能不更“加劇了我們應物兄面部表情的豐富性”。是危邦不入、獨善其身,還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在應物兄心中“這兩個念頭,相互否定,相互吐痰;又相互肯定,相互獻媚”。在這個江湖中,眼花繚亂的各種招法起承轉合、裝腔作勢,我們的應物兄實在是既辛苦又無奈。“應物而無累於物”?實在是一個不可及的境界!

《應物兄》的江湖中“精英”很多,他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八面玲瓏、滴水不漏,他們亦官亦文,亦文亦商,亦商亦官,有身份、講政績、追利益,撲著文化的粉、披著文化的衣,裝腔作勢、油腔滑調、明爭暗鬥、玩世不恭,“雖然不是戲子,卻有戲子般靈活的眼神”。這個江湖中,官氣、牛氣、匪氣、痞氣、俗氣、市儈氣都堂而皇之“一臉正氣”,且氣場十足。這個江湖是一個萬花筒,璀璨奪目,幻化出萬般斑斕繁榮,一派熱鬧歡喜;這個江湖也是一個垃圾桶,充滿腐臭,你無法分揀清理掃除。萬花筒也是垃圾桶,垃圾桶也豐富多彩;象牙塔也是市井,市井也附庸風雅。這個江湖夠花哨,夠有煙火氣,夠接地氣,可以鏡人,可以自鏡。

《應物兄》圍觀著讀不行,要讀進去,還要讀出來。我像個幽靈一樣混跡於應物兄的江湖中,聽不同人說話,看不同人處事,品不同人應對,品著他們,也品著自己,品著小說中的江湖,也品著我生存的現實世界。就這樣,看一會兒書,發一會兒呆,再看的時候,往往要將前面看過的內容再重新回味應對一番。那些一會兒遠一會兒近的人和事,實在是真實的別有滋味,讓我生出許多意味深長的感慨……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對聯:

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

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

書中有這樣的學界前輩——“姚先生總是被一群學者簇擁著,從這個會到那個會。究竟是什麼會議,姚先生都搞不清楚,也懶得搞清楚。”多準確啊,就像一個泥做的牌位,天氣好的時候總要拿出來曬曬太陽。曬太陽是給別人看的,牌位不必清楚。

書中有這樣的大學校長——“庭玉省長,我也接觸過不少省部級大員,像您這樣嚴格要求自己的,有沒有?有!但不多。” 這種語言實在是太熟悉了。大學校長也是人嘛,拍馬屁的本事一定要有。

書中有這樣的書商——“你的自傳呢?要不,我把你、程先生、孔子的傳記,一起出了?”不要小看書商,他們挺吃得開。他們混跡於文化圈,遊走於作者、出版社和市場之間,有手段懂借力會來事。

書中有這樣的官員——“銀缺?夠坦蕩的,竟敢在名字裡面說,自己缺銀子花了。”副省長聽到陳寅恪這個名字的音後,反應和機敏程度都夠,腦袋也足夠聰明,出了這樣的“洋相”實在是始料不及。現在官場上沒點學問、沒個職稱包裝哪行,現在“跨界”也多,都覺得自己能。偶爾露點兒餡不算什麼。

書中有這樣情商極高的老學者——喬木先生對“官人”寫的毛筆字,私底下的口頭評價是“原來寫得像一年級小朋友,現在已經像小學高年級同學了”,書面評價卻是“招塵同志,進步太大了,相當於連跳三級”。老先生水平也高,“說真話本來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在我們這卻是做人的最高境界”,“長大的標誌是憋得住尿,成熟的標誌是憋得住話”。

書中有這樣的女研究生——“用力過猛牛╳,腎虛手抖傻╳。”

書中有這樣的穿白色西裝打紅色領帶的養雞大王——“德高望重?多高多重?”

書中有這樣的對話——“‘我服從指揮。我會全面落實招塵同志的指示精神。’‘招塵同志還有什麼具體指示?’梁招塵站了起來,說:‘指示談不上,建議是有的……’”現實生活中,此種句型、口氣經常會聽到。

…………

萬花筒、垃圾桶裡,人人都有生存之道,人人都遊刃有餘,真的不能簡單用好壞優劣定論、評說。

興許似乎大概是

然而未必不見得

《應物兄》寫得好,在萬花筒、垃圾桶的世界裡,一本正經的嬉笑和意味深長的會心背後,彷彿還有聽不見的悲傷和嘆息。李洱兄有修養也客氣,他不罵人,他用他特有的諷刺和調侃,亦夢亦幻地展示了一個昇華的真實。真實是經得起歷史考驗和評說的。

《應物兄》中似乎總還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和那麼一些不便明說的意思,就像李洱兄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看是看不透的。這個隱隱約約、抓也抓不住的意思是什麼呢?應物兄說:“每一個對時代做出嚴肅思考的人,都不得不與那種無家可歸之感抗衡。”

《應物兄》中,作者借卡爾文這個油嘴滑舌混跡於中國江湖,順便傳播艾滋病的黑人評價應物兄說:“還是比較忠厚的,請我吃過鴛鴦火鍋。”接著又說道:“但是,三先生說了,大先生說過,忠厚是無用的別名。”儘管我與書中的應物兄相差十萬八千里,但有一點頗為類似,那就是我這種忠厚之人總有些老派觀念根深蒂固,總不夠應景、不會變通,也確實沒啥用處。

亦邪亦正,江湖有我;亦哭亦笑,世界本真。在這樣的萬花筒、垃圾桶疊加交錯的世界裡應物,豈能無累?

56歲的我,正在從無用過渡到耳順,那時,我的眼睛是否也能跟著一起順了?那時,不知我在萬花筒、垃圾桶中會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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