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公元前1世纪的某一天,罗马共和国执政官恺撒身穿丝绸长袍露面,立刻引发了轰动。从此,轻柔华丽的中国丝绸,令罗马人陷入了疯狂,一直到帝国分裂,也没有停止对它的迷恋。

穷奢极欲的罗马人,甘愿为一磅丝绸花费同等重量的黄金。可惜,自始至终,罗马人都没有搞清楚,这精美的衣料是如何做出来的。

早在五千多年前,中国人就已经开始植桑养蚕。使用蚕吐出的丝,做出的衣服,既结实又轻巧,既天然又华贵。中国先民很看重知识产权,丝绸之路上的丝绸制品堆积如山,就是没有蚕。

时至今日,有些外国人看到丝绸的原料是从蚕宝宝嘴里吐出来的,仍觉得不可思议。用小虫子的分泌物做衣服,其中难以言喻的玄机,大概只有中国人能参得到吧。

中国人似乎有一种天赋,擅长把握自然之物的奇妙变幻,并化为己用:桑蚕吐丝可织为绸,冬虫变夏草而制成药,朽木结沉香作为养生佳品……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我们常常用一个词来表示:“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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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一般以为,古汉语的“造化”,略相当于今天所说的“自然界”。不过,“自然界”所指,是天地自然万物的总和,还不能反映“造化”一词的全部内涵。

造化,总与“天地”、“自然”紧密相连。天地创造

万物,天地也化育万物。当我们提起“造化”的时候,更主要的意思,并非单指具体的客观实物,而是事物出生、生长、变化、发展、消亡的全过程。

造化,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不是实体性的,而是功能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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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中国也有盘古、女娲的传说,但毕竟不像西方那样,有人格化的造物主的观念。中国古人对万物的起源和演化,常常归结给无形的天地。

庄子说,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天地,是万物依凭的大炉,是背景;造化,是锤炼万物的方法,是动力。

在西方人的观念里,一切都是“造”出来的,艺术也是按照一定法则再造自然的技术行为。如果西方文化是“技术模式”,中国文化就是“生命模式”:宇宙是自然生生不息的过程,人的行为要顺其自然,真正的艺术也要与造化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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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 古稀之羊


钱穆先生说:“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穷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有分别,而影响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响到文化精神。”

中国地形丰富,自然条件优越。日月、山川、草木、林泉,自然万物,五彩缤纷,千姿百态,培育着人性之中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基因。再加上周围有大漠、高原、海洋等天然屏障,缺乏外来文化与商贸的刺激,导致了以农耕为主的经济形态。

农耕是靠天吃饭。农耕的生产方式,让中国人对自然有了崇拜感恩之情,促发了“天人合一”的思想。顺应自然,春耕秋收,逍遥自足的生活,不会滋生游牧、商业文化那样的征服欲,也养育了中国文化追求和平的特性。

我们用亲和的态度去亲近自然、观照自然,并最终融于自然。人与万物相通相融。我们的农业生产、审美和思想方式,也都处处合于造化,显现着生命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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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 古稀之羊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中国的哲学与艺术一直以“究天人之际”为己任。高超的艺术,能够“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故能通灵入神,役使鬼神”。

在中国古代,也流传着许多关于艺术的“灵异”故事。比如,张僧繇在华严寺画龙,每到风雨天,龙就会腾跃不止,后来张僧繇只好画了铁锁锁住它。杨子华画马、李思训画鱼、王维画石,都有类似的奇闻逸事。

这类传说,在今天听起来似乎荒诞不经。但是,若站在古人“万物有灵”的立场上看,却体现了艺术的生命观,而非无稽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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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麟 《五马图》局部


艺术是有生命的,不能被机械地制造出来,而应该像天地生命一样自然化育出来。艺术创作与天地造化是一回事。

李公麟画马,下笔如有神,黄庭坚赞曰:“李侯画骨亦画肉,笔下马生如破竹。”其中,尤以“生”字评得最妙,胸中有马,生于笔端,一个“生”字,可谓抓到了中国艺术创作精神的关键。

中国艺术,遵守的是自然之道。工匠尊重木材的特性,切合阴阳盈亏,令榫卯结构如自然生长的大树一般,层层攀升,开枝散叶。画家推崇水墨,看重的是水墨无为、不争的性格,以其最能顺应自然,如造化生物般渲染出艺术品。

所以,当西方艺术孜孜以求于比例、和谐、透视等技术规则的研究时,中国艺术家却遵循着自然生命规律,或饱游

看、搜尽奇峰,或解衣般礴、僧室趺坐,在“天人合一”的状态下,自然而然地创造出艺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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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的亲近和交流中,中国人对自然灌注了生命的体会。当人们把握住事物由始至终、循环往复的变化,所能明白的,当然也不只是桑蚕吐丝、丝可制衣这样的应用题。

《逍遥游》里,鲲(鱼)化成了鹏(鸟),从生物学角度看,是不讲道理的;但是在庄子自由浪漫的思索里,却揭示着生命的成长与进化、灵魂的顿悟与觉醒。

中国哲学里,时常有着类似五行、八卦的运行和推演。生命不是封闭的、孤独的,而是有内在关联的。造化也不是静止的、孤立的状态,而是一个绵延的过程。

造化,可以令一个事物,转变为另一个性质相近、形态不同的事物;也可以让一个物体,通过成长和历练,达到自身最佳的状态。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庄子不仅让鲲化为鹏,后来连自己也化成了蝶。

庄子偏偏梦到了蝶,想必他对于由虫到蛹、由蛹到蝶的神奇造化,也是十分迷恋的。化蝶的浪漫,不只用来阐发深奥的哲学义理,也延续到了质朴的民间传说。

世人皆叹《牡丹亭》,杜丽娘因为一个“情”字,可以由生到死,再由死至生。然而,我更欣赏梁山伯、祝英台化蝶的故事:在肉身死去之后,用另一种形态,达到生命与理想的升华。

化蝶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蜕变,是顺应自然的造化,对自身的重新塑造,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况乎生命的奇迹,再归来时,已是焕然一新。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图片 | 誰最中國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唐代张璪留下了八个字,影响深远:“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艺术创造,像天地造物那样自然而然。艺术家也要回到自然,尊重自然,以自然为师。

米芾本来不会作画,但他游历于江湖,每到一处,必择山明水秀的环境居住,向自然学习,所以他的画作也具有了天趣,能体现自然生命之美。这就是“外师造化”的功夫。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米友仁 《山水图》


“师造化”并不是要像镜子一样,复制自然物的外在形象,而是要把握天地万物生长变化的功能与节奏。所以,尽管中国美学一直倡导“师造化”,但中国绘画从来不追求视觉的真实,而把“神似”置于“形似”之上。

师造化,需要像米芾那样,有长时间的体验和超离当下体验的想象。因而,“中得心源”,与其说是靠艺术家的主观思想,不如说是超越经验与欲望的局限,用清净自在的心灵,看看待天地万物。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人所渴望达到的,无非是与自然浑然一体的本真的生存境界。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图片 | chen312wen


造化,说到底,是生命的艺术。

中国人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之间的一种和谐,两者之间自由自在地来往。

人们在生产劳作中把握住生命的秘密,在建造家园时不破坏自然环境,在艺术创作中追求与外物的同化、与天地精神的合而为一,生命充实而美丽。

反观一些以荒诞、混乱为本质的现代主义思潮,非但没有解决工业社会带来的精神问题,还在进一步增加人们精神上残酷、混乱、孤危、绝望的感觉。虽然“造化”的观念来自农业文明,但是传统的智慧,也有着当下的、未来的意义。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不过,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仍是我们人性的需要,为我们所一如既往地迷恋。“造化”的诀窍,可以教我们沟通天人之际,把握对待自然、自己和社会的态度与方式,指向人的本真生存。


天之创造,亦有人之功劳

造化揭示了生命的自然规律。大至沧海桑田、风雨晦明,小至飞鸟栖止、春华秋实,无不符合于自然的节律。

很多事物受造化所运,强求不来。或许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人们还赋予了“造化”另一层意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是缘分、命运所定。

从“造化”这个词的应用中,能感受到一种玄妙:

原来它既可以是自然规律,也可以是人之常情。若是“造化弄人”,我们都逃不过;若是“命有造化”,一定是我们做对了什么。

无论人类文明走得有多么远,回家仍是生命深处永恒的冲动。有些价值,在我们心里,深信不疑,这何尝不是中国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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