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杂忆(8)

桃花源里的坏孩子

几亩林田芳草发,山溪荡漾水含沙。

耕耘本为农家事,五柳门前学种瓜。

也许是老天照应吧?今年的雨水特别调和。倭瓜、玉米、甜菜、土豆,不论什么都生机勃——玉米很快就窜起半人多高,舒展着宽大修长的叶子;大倭瓜也不甘落后,长长的蔓子自由自在地伸张,有的爬进草丛,有的攀上树枝,都开着金灿灿的黄花。

姐姐和哥哥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它们:除草、培土、施肥,还打来泉水一勺勺地浇灌。田间的劳动是辛苦的,简单、机械,仿佛永远重复着一个动作。但是姐弟俩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还时不时地议论着,争辩着,就像老农那样煞有介事地预测着秋后的收成——饥饿已经使孩子们过早地成熟了。

然而我却不关心那些,只顾在林间玩耍。一会儿捉蜻蜓,一会儿撵蝴蝶;小蚂蚱在脚下跳来跳去,小蝈蝈也在草丛中忘情地唱歌……小黄狗汪汪地叫起来了,黑铃铛似地眼睛惊恐地盯着密林深处。我们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动物在奔跑。突然,一只大鸟冲天而起,红冠子,绿尾巴,浑身五彩斑斓,飞翔的样子像孔雀又像传说中的凤凰。

父亲说那鸟古书上叫“雉”,也叫“翟”,是吉祥的鸟类,也是山林的象征。然而,表哥小青却觉得好笑,说那是野鸡,在这山里随处可见。去年冬天他还在柴垛里捉了一只,全家吃了顿饺子,味道特别鲜美。

这里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我们就在这里开始了父亲一心向往着的田园之梦——是的,还是父亲说得对:有山就该有树,有树才有风景;树是山的儿女,也是山的灵魂。

日暮苍茫里,独步下丹崖。

雨后山滴翠,风偏禾尽斜。

虫肥招鸟雀,瓜嫩聚村娃。

又寻田老去。依旧话桑麻。

这是父亲的又一首田园诗,其中“虫肥招鸟雀,瓜嫩聚村娃”一联,生动地表现了五十年前那种牧歌式的乡野生活——说起吃瓜,我又想起了一个小故事。

那时的孩子上学晚,不满九岁学校不收。我在家里呆不住,每天除了跟姐姐上山,就跑到村里的井台旁边去玩儿。那里鸡鸭鹅狗,猪马牛羊什么都有,一天到晚总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一头老母猪领着一窝崽子哼哼唧唧地跑来,躺在泥坑里打了个滚儿,一眨眼,白猪就变成了黑猪。

一只大公鸡撵着一只小母鸡踩蛋,小母鸡在前边跑,大公鸡在后边追。小母鸡一亮翅儿,扑啦啦飞到了树上:大公鸡抬头瞅瞅,只好悻悻地走开。

一头牤牛要和一头母牛交配,母牛在前边跑,牤牛在后边追,一追追到墙角里,母牛跑不了了,牤牛就扬起前蹄搭在母牛身上使劲儿一拱,母牛哞地叫了一声,然后各自走路。

一会儿又跑来一条小母狗,一群牙狗(公狗)跟在后面,小母狗带搭不理地东张西望,可是赵大边儿家的大黄一出现,它立刻躺在地上四蹄朝天地撒欢儿,还伸出舌头舔大黄的鼻子,大黄趴下身子使劲一戳,它们就粘在了一起——大黄是个凶悍残忍的霸主,村里的小母狗都是它的妃嫔。它的种子绵延不绝,一直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在城里,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动物。于是,就坐在饮马的大石槽上观看。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从哪钻个小男孩来:粗眉毛,三角眼,笑嘻嘻地凑到了我跟前。

“以(你)是小翎儿吗?”

“嗯,你是谁?”

“我叫小百岁。”

“你找我干啥?”

“哎,以(你)想吃瓜不?”

瓜?自从下乡以后,我只听父亲在他的诗里提起,可是从来没吃过。小百岁用手比量着,说瓜可甜了,村外的地里就有。如果我要想吃,他可以领着我去。我觉得好奇,肚子也有点儿饿,于是就傻呵呵地跟他跑了。

东山坡下的瓜地,绿油油的一片,东边是苞米,西边是高粱。瓜地中间有座三角形的窝棚,一个老头站在那里张望。

小百岁看了半天,说他方才已经去了一趟,再去,老瓜头认出来就不给瓜吃了。如果我把衣服借给他穿会儿,他就去要个瓜给我。我以为他说的是真话,加上一心想要吃瓜,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那天,我穿的是白布衫蓝裤子,城里孩子的打扮,而此时的农村孩子只穿着裤衩和背心。

流年杂忆(8)

小百岁穿上我的衣服美滋滋的,一猫腰钻进高粱地里去了。我坐在桥头等啊等,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他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攥着一个鸡蛋大小的緑东西给我;我咬了一口恶苦,说他骗人,就扔在了地上。小百岁说他不是骗我,是老瓜头不给摘好的。于是换回衣服各自回家。

家里,母亲在厨房做饭,父亲在屋里吟诗——踱着方步,皱着眉头,一副冥思苦索的样子。

自从搞了小开荒,父亲写了许多诗,写完就读给我们听,如果有谁听不懂就修改,然后用蝇头小字儿抄在纸儿上,装订成册,宝贝似地藏在衣柜里。

那时我们这里没人懂诗,他也从来不给人看。当时我们都不能理解,日子这么艰难,他怎么还有那份儿闲心?也许,他真以为自己是陶渊明吧?可陶渊明做过县令,他却连个科长都当不上。否则,我们还会因为挨饿来下乡吗?

“朱老师在家不?”

门外有人说话,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母亲开门一笑,客客气气地让进屋来。这人姓郭,是我们队的队长,平时都叫他老队长。不知他忽然登门有什么事情。

父亲给老队长倒了杯凉开水,问他有什么事儿。老队长盯着我看了半天,一脸怀疑的神情。我从小文静,人家都说我像小姑娘。

“这是你老儿子吧?”

“是,他怎么了?”

“这······”

老队长犹豫了一下:“方才老德好说他偷瓜······”

“什么?”

父亲立刻瞪大了眼睛:“有这事儿?”

“哎,”

老队长勉强一笑:“光偷瓜也就算了,小孩子嘛。可他偷完了瓜还骂人。把老德好气得······我是队长,不能不管吧?得,跟你说说就是了,我走。”

老队长一走出房门,我立刻吓得浑身发抖,本想说话,可是一看父亲愤怒的样子,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突然啪的一声巨响,我的脸一下子胀大起来。

母亲大喊:“不对,咱孩子怎么能干这事儿!” 父亲大叫:“你还护着他,人家都找上门儿了!”说着又抡起了巴掌。母亲把我搂进怀里和父亲对峙:“谁护着他啦?你怎么没问清楚就打人?”

我委屈得尖声嚎啕,以至于喘不过气来。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话来:

“妈······我、我没······是、是小百岁······”

“哪个小百岁?”

“不不······不认识。”

“那人家怎么赖上了你呀?”

“他、他跟我换衣服……”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换衣服呀?”

“他、他说······”

我结结巴巴,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事情的经过说完。父亲一听,又操起了笤帚疙瘩:“该打!” 母亲急了,把他使劲一推:“这不怨咱孩子,你凭啥打他?”

父亲依然不肯罢休,咬牙切齿地嚷嚷:“什么不怨?君子无德怪自修。你不嘴馋,不跟人家换衣服,他能赖上你?我教着村里上百名的学生,自己的孩子管不好,怎么教育别人?不行,得打!”

母亲左栏右挡地和父亲撕扯,我躲在母亲身后一个劲地嚎叫。正闹得不可开交,黄娘来了,赶紧把父亲拉开。母亲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说,黄娘立刻骂了起来:“妈了个腿儿,那个有娘养没爹教的小杂种,咱翎儿这么老实,可不受他调理?”

母亲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笤帚,气道:“都说城里的孩子乡下的狗,没想到乡下的孩子也这么坏!”

父亲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哎,不行,这事儿得搞清楚。我找小白岁去!” 说着就往外走,黄娘拦住道:“咳,小百岁他妈是个泼妇,你找她,她要骂你两句儿,还不把你气死?得了,这事交给我吧!”

下午,黄娘来家,说已经把事儿跟郭队长和看瓜的老德好讲清楚了。这村的孩子野,以后少叫翎儿跟他们打连连。

本文来自凯迪社区原创作者:江城古柳2018 。文中观点仅供参考,不代表本平台意见。配图来源于网络,如涉侵权请联系后台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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