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双雪涛的新春

半夏|双雪涛的新春

电影《刺杀小说家》中,双雪涛以原著作者的身份,客串肉铺屠夫。

电影《刺杀小说家》春节档票房破5亿。与此呼应,《收获》杂志今年首期刊出中篇新作《刺客爱人》。声誉日隆的双雪涛又迎来了新的春天。

新作依然有他之前作品里时常出现的元素,被表述为S市的沈阳,有野湖有铁轨的铁西区艳粉街是不会忽略的取景地,北京则是一众人物交集乃至走向结局的转场地。这两地正是他当年的生长地和如今返回的祖籍。这样的格局设置,自不妨成为一种对东北今昔的伤逝,也可以有场景固定带来的阅读惯性。当然,作为元素,依然有见血的命案。

个人以为,好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叙事性主导的小说,起码应该具有:流畅讲究的文笔,有质地的结构,好看的故事。

就个人的阅读体验,双雪涛的小说,正是如此。他的文笔未必是华丽的——也许他意不在此,但流畅是毫无问题的,即便写杀人也不动声色平流而过,不激起浪花,绝不琐碎,也不炫技,而这种流畅并非寻常意义所指的简洁,其中可以看出他很在意的修辞讲究。

值得留意的是,他笔下人物往往有年龄乃至身高甚至体重的明确陈述,颇有刑事案底的味道,又仿佛旧小说俗文艺里人物出场时的交代,这自然不妨理解为某种文学手段的延续,但我更愿意看作是人物设置诸元素的精准,应该不是惯常意义的白描。

双雪涛一向有文风冷峻叙事从容的评价。与当下大多数小说的取法不同,他着意节制自己流露笔下人物倾向性的感情色彩,而享受相对纯粹的旁观他者叙述,从而为他的小说赋值了更多张力,尤其是悬疑的张力。

所谓旁观他者,说的是作者的身位,与小说叙事的第几人称无干。这样的写法,节制的实在只是作者的倾向,规避的是给阅读者带来缺乏意蕴的情绪引导,而绝非缺位好文字理应富含的感情,就像他另一部篇名颇有象征寓意的小说《北方化为乌有》里柳肩平胸善于整束所有人资源的出版人饶玲玲品评同是小说家的刘泳:我是南京人,没去过东北,你写的东北我不相信,但是我会哭,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你的书。刘泳当然不等于双雪涛,但这个意思可以拿来借用。附带一个八卦,《刺客爱人》里的姜丹也是平胸,这不妨看作她及她们头脑气质出色的某种代偿吧。

目力所及,当下相当数量的小说仿佛本土传记的流行写法,习惯自觉不自觉的站队笔下人物,这实际上是拉低阅读者的智商,唯恐他们看不懂作品,这自然也破坏了阅读原本天赋的自在自主,一如小儿观影时非黑即白的二元判断。

虽然如此,更多的小说往往就是这样,似乎也不乏读者。于是双雪涛真的难得,也真的有魅力。

双雪涛爱用譬喻,不过和譬喻大师钱钟书排排场场喷薄而至不同,双雪涛的譬喻就像流水中的游鱼,时不时在貌似不经意的叙事中游动施施然的身姿。譬如形容男女分手:就像一场雨突然停了,大阳出来,很快地上就干爽了。又或者是:就像是树叶覆盖在水面,很有美感,风一吹,树叶散开,水是臭的。

还有透露出他对生活乃至人生的观察体悟,潜伏着思虑思辨的金句:“他就在两个家庭之间面不改色地生活,直到另一个家接近完全成熟,他这条鱼就要跳到另一个鱼缸里去,把她搁浅在原处。”“她发现了自己身上其他的天赋,演戏说服不了别人,做事却让人信任。”“在谋求幸福方面,灵魂和天意都在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这两者都是很难说清的。”“在有些事情上,善是全部意义,在有些事情上,通过善什么也得不到。”

双雪涛小说的结构设置,一向令人愉悦。小说的结构当然来自作者预先的调度安排,但这种安排如果让阅读者看了开头便瞧破了机关,后续又纷纷遭到言中,阅读的兴味便不免索然。这其实也应该视为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若隐若现的博弈,写作者的机心,当然一如太宗皇帝看到众进士缀行而出时的心态,愿天下英雄入吾彀中,而有心的阅读者则难免有意无意推详写作者的机心,不知不觉中被聪明的写作者带入坑中,写作者固然得逞快意,阅读者的恍然而悟,也足以是快慰我心的自在享受。某种意义上,其实小说的好看,未必在于阅读者的相信与否,而应该在于能够将阅读者如期代入并且获得大有溢出效果的阅读享受。

双雪涛似乎深谙此道,人物之间的关联,总是在他想要呈示的时候才恰到好处地让阅读者反应过来,顿时有原来如此的会心,而这种关联的呈示,并不因会心而有所停顿,反而焕发出阅读者的兴味,必欲一索究竟而快,心甘情愿地掉入他设置的彀中。

可以说,他对叙述时间线的把握有足够的自信,《刺客爱人》里几乎所有主要人物都在小说开头不久露面,一如条条缕缕的麻丝头绪,顿生交缠纠结,绵密的线索穿插接驳切换都拿捏恰当:昔日情侣的李页和姜丹,由偶遇因缘际会成为盗墓倒卖文物暗黑生意伙伴的宋百川和霍光,虽事出有因却是真凶的霍光和同是命案受害者家属的姜丹尤其是马小千,享有不错口碑的平面摄影师李页和新人女演员的马小千,有别样兼职的马小千和以堕落之名要杀掉她的霍光,与姜丹重逢旧情复燃的李页和在马小千家遭遇对决的霍光……人物关联的树形图都在他掌控的自如收放中沉着显影,不让人觉出有意吊胃口,却令人欲罢不能,在不疾不徐的呈示中,堕入他的叙事路径。

好看的故事似乎为许多写作者所擅,某种意义上这该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的前提和根本。不过如果缺乏文笔和结构的有质地推送,好故事也很容易被糟践,这也是更多小说读来乏味的一个死穴。诚然,退一步说,在文笔欠奉结构失当的层级,故事便是小说写作者立身仅存的稻草,如果连这一个也失守,便不方便称其为小说了。

实在说,文笔是大多数为文者不够具备的,而结构也一如禅宗讲求的悟性难以捉摸,此二者都是需要天赋与用心的高阶技术,即便下了苦功也难说定能傍身,而故事则拥有更多得来的管道,技术的门槛是可以忽略的。不过,好故事变成好小说,对大多数写作者而言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是泛泛之作四处泛泛的肇因所在。双雪涛被称为讲故事的高手,要紧的就在于是“讲”的高手——尽管于他而言,这个称谓还不足以形容到位。

双雪涛不同于常人处在于,生于一九八〇年代的阅历,笔下却正如有评家注意的,人物生动,世情通透,离奇故事中富于日常生活气息。其实我倒觉得,说他的小说写出了日常中的传奇似乎更其恰切。

当然,更有意义的是,在这种日常中的传奇铺排下,在在观照出某种宿命。用句俗气的话讲,《刺客爱人》里那把疑似与战国著名刺客豫让大有关涉切金断玉杀人不见血痕的青铜古剑,就影影绰绰氤氲着言说不清的宿命,一切由它而起,也由它而终结,明晦之间带给不同人物似相仿佛的收刹,霍光也罢,宋百川也罢,李页也罢,概莫如此。实际上,因古剑而起的那桩陈年命案,以及由它引发的新发命案,正是小说的硬核所在。

有意味的是,女孩时期的姜丹对重回案发地的霍光曾有高度怀疑甚至某种确认:霍光感觉到她的表情变了,身体都收紧了,好像有一个磁铁把她的四肢和思绪贴到了某个中心。但这些在姜丹那边的叙述里却没有丝毫呈现,只有幻觉云云的笼统归结。这令人想起在著名的《史记》里,同一人物在不同的列传里,详略颇有不同。双雪涛确曾说过,企望承接《史记》的传统,勉力写人。

应当说,双雪涛小说禀赋的悬疑底色,相当适合影像呈现,尽管如他自己所说,二者各有各的逻辑。或者更干脆的表达:两个不搭边儿的事儿,完全是两种媒介。诚然,除了台词,流畅讲究的文笔无从在影像中体现,这是遗憾,当然也可以用不免鸡肋的旁白找补,结果也许更遗憾;而有质地的结构和好看的故事之于影像,则是最利好的助推。

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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