趄坡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塬上小村。名符其实。一百多户人家，分布在西高东低的趄坡上。村高处有一座十孔窑洞的地坑院，住着五十年代初从川里迁来的朱姓人家。
1974年冬天，32岁的说书盲艺人马小磨和这家的哑巴长女，26岁的朱爱云成婚。婚礼很简单。人数不多，除了两家主要亲戚，村人很少，喜宴摆了四五桌。
新郎马小磨，张茅人，生于1942年，回民，自幼丧母。四五岁时，父亲宰牛，他在一旁观看。剁牛骨时，一颗骨渣崩到左眼里，刺破晶体。送到医院，医生也无能为力，左眼瞎了！没多久，不知什么原因，右眼视力也逐渐下降，直至啥都看不见，双目失明，成了盲人。
十五岁时，父亲考虑到他以后的生存，请师傅教他学说锣鼓书。1962年到县曲艺队，成为说书艺人，走乡串村，以此为生。
朱爱云，生于1948年，一岁多便会说话，模样可爱，嘴巴很巧，又是长女，一家人视为掌上明珠。
1951年春天，朱爱云突然得病，高烧不退。起初，家人以为是伤风感冒，用土法疗治，不见好转。后送到医院，诊断为脑膜炎。那时，也没啥特效药，脑神经受损严重，从此，不会说话，成为哑巴，庆幸的是耳朵还能听见。
逐渐长大的朱爱云，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连家务活也干不了。她喜欢小孩，照看孩子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1974年9月，曲艺队来趄坡村说书，有人把朱爱云介绍给马小磨。他深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要说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说的！问题是父母都不在了，我还要经常出去说书，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连饭也不会做，怎么生活啊？”介绍人想想也是，便去给朱爱云父母回话。
朱爱云父亲很开明，说：“这，他别操心。如果同意，我给他们张罗婚事，婚后就住在我家，这样，我们也放心。”
人家能这样，马小磨心里一百个愿意，此事很快确定下来。考虑到两人年龄都很大了，而且都有残疾，两家商定，简化当地民俗程序，尽快完婚。当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两个人在朱家的地坑院举办了婚礼。
由于有朱家父母照料，两个人的生活甜蜜而幸福。马小磨虽是盲人，但心灵手巧，家务活样样会干。蒸馍，擀面，炒菜，收拾屋子，洗衣服等等，正常人能干的，他基本都能干，而且干得很好。他又是个勤快人，外出说书回来，剥玉米，扫院子，劈柴火，一刻也不消停。
朱家老少对这个盲人女婿，十分满意。第二年，在原来的地坑院侧面，又给他俩挖了一个小院子，两个院子连在一起，走一个大门。
小两口很恩爱，可一个不会说，一个看不见，怎么交流啊？他们的方式既默契又特别。
父母做好饭，喊他俩过来吃饭，马小磨边答应，边起身，朱爱云赶快过去，牵着他的手，一起来到做饭窑，扶他坐到桌边，把饭菜端到他跟前，筷子递到他手里。这样体贴的照顾，让从小受尽了黑暗煎熬的马小磨，感到十分温暖。
马小磨干活，朱爱云忙前忙后，把东西准备好，放在他跟前，干完后，又帮他拿走。在家里，朱爱云就是马小磨的眼睛。
和别人说话交流，马小磨就是朱爱云的嘴巴。他把朱爱云的心思揣摩透了。经常代表朱爱云发表意见，回答问题。朱爱云听后，十分满意，竖起大拇指，嘴巴“啊！啊！”着，不断微笑点头。
这对可怜的残疾人，就这样相互扶持，相互补充，艰难而舒心地过着属于他们的日子。
一晃，五年过去了，也没有孩子。父母很着急，找了很多医生给爱云看。可惜的是，爱云还没怀孕，灾难又一次降临到她的头上！
1980年的一个晚上，马小磨随曲艺队出去说书了。朱爱云一个人在家。半夜时分，她突然头疼得要命，在炕上蜷缩着身子，边打滚，边“呜呜呀呀”地喊叫。父母听见后，急忙过来。只见她满头大汗，又哭又闹。母亲取来止疼药，让她吃了两片，症状稍有缓解。谁知天明后，爱云的双腿不住地颤抖，大小便失禁，把炕上的被褥，弄得一塌糊涂。尔后，两条腿就像个面条，软软的耷拉着，再也站不起来了。
给马小磨捎信让他回来，他擦屎端尿，精心照顾。可爱云的病却越来越重，半月后，爱云闭上了眼睛，走完了她不幸的人生！虚岁三十二。
马小磨痛苦欲绝，站在院子里，仰着脸，悲怆地喊着：“老天爷啊！你还叫人活不活！”
第三天上午十点多，按照当地习俗，出嫁女的棺材不能从娘家大门出，爱云的几个兄弟，用麻绳把棺材从地坑院下面吊上来，送到地里安葬了。
马小磨又成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朱家人对他像自家人一样关怀照顾。失去爱云的几年间，他出外说书，还经常回来住。
命运残酷而无常。1986年冬天的一个夜晚，马小磨和曲艺队的六个盲人，在三门峡市郊区贺家庄说书时，不幸中煤毒，全部身亡！这年马小磨44岁。
造物主无情地封住了这对苦命夫妻的眼睛和嘴巴，然后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使他们体验到短暂的人生美好，接着，又把他们狠狠地抛在地上，埋在土里！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