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歲的金庸,49歲的高曉鬆

49歲的金庸,49歲的高曉松

金庸先生前幾日去世,高曉松在微博說,金庸的小說,每本都讀過至少兩遍以上,竊以為自明清迄今之華文作家中,先生水準應在前二十之列。他還說,會仔細揣摩,找個地方認真講講。

我突然想到,某種程度上,高曉松跟金庸其實有點像。金庸本是“純文人+新聞人”的雜糅,寫武俠屬於偏門路,卻生生把武俠寫到後無來者,高曉松本是音樂人,近年卻在綜藝脫口秀的大路上一路狂奔。

對這種選擇,很多人在早期是有偏見的。即使金庸影響力大到這種地步,如今也還是有人看不上金庸小說。高曉松的轉型很多人一開始也未必適應,比如我對高曉松走娛樂路線一開始就是抗拒的,最起碼,不主動看。當然,他上《奇葩說》當導師還是有所耳聞的,單獨搞的《曉說》也風風火火,至於一些有的沒的八卦,時不時傳入耳朵但也不太過心。我對他的想象,仍然期冀停留在屬於高曉松而不是矮大緊的民謠時代。

這是中二期殘餘的粉絲心態在作祟。早年高曉松的第一標籤當然是音樂,高曉松親自參與創造了一個白衣飄飄的年代。“睡在我上鋪的兄弟,無聲無息的你”。就像高曉松在《矮大緊指北》發刊詞裡講的那樣,前互聯網時代曾是一個美好的唱片世界,那個時候歌手打榜,樂迷買專輯,大家都很有熱情。老狼、葉蓓,未來還沒來,戀戀風塵,青春無悔,高曉松打造的歌手、寫的歌伴隨了很多人的青春期。

49歲的金庸,49歲的高曉松

那些閃亮的日子裡,就算喜歡的姑娘沒理你,每一刻仍然是嶄新的。所以,很想把這所有的現世美好封存,哪怕是磁帶、CD消亡了,從Web1.0時代的MP3,到移動互聯時代的APP流媒體,高曉松都佔據手機內存的一格,定期不定期,喚起青春的記憶。尤其是,高曉松還不能算作一位真正的歌手,主要還是居於幕後的製作人+創作者的角色。作為粉絲,其實不太想看到很多年後他走向前臺。否則,一切由他給我構造的堅固意象,勢必也會煙消雲散。

事實是,我被打臉了。他的《奇葩說》我看得不多,但去年在蜻蜓FM追著聽了他一年的《矮大緊指北》,讓我覺得之前誤解了高曉松。高曉松的文化內核太過堅硬,扔到保溫杯裡泡上十年也不帶半點枸杞味。金庸用武俠隱喻政治,抒發家國情,高曉松卻幾乎一己之力愣是在本國泥石流般的綜藝娛樂裡注入一絲文化氣息。

此外,我可能也誤解了我自己。我是憂傷高曉松、文藝高曉松的早年粉,等他轉型走綜藝脫口秀路線時,他的自嘲、自黑、自我消解的非正常雅痞路線我也相當喜歡。我意識到,當高曉松搖著扇子坐在馬東、蔡康永身邊耍嘴皮子的時候,我的青春也早已餵了狗。內心再怎麼少年,肉身也是不堪大叔,這種差距要進行體面的平衡,咋辦,那就得走綜藝外表+文藝內核路線。純文藝,其實味兒太勁,不適合中年的皮囊,用娛樂的形式一中和,就披上了和光同塵的外衣,文藝中年們就不用偷偷摸摸地把文化當地下活動了。

這年頭,還有人不那麼正經地講正經的文化,已屬難得。而且,高曉松顯然是個變色龍。他在文藝和世俗之間的取捨把握相當精到,在更娛樂性的視頻電視類欄目中,他就明顯更配合娛樂,而在音頻類欄目中,他會更嚴肅更放得開也更能釋放真實內心。

他在《矮大緊指北》裡談坂本龍一,講張大春,分享讀莎士比亞的心得,甚至專門設置了欄目叫“文青手冊”,手把手教你如何武裝到牙齒,做一個“死文藝青年”。聽他講音樂講電影,臭顯擺讀了什麼書,有一種在豆瓣小組“徵婚”的趕腳。曾經有記者問高曉松喜歡第二任太太什麼特質,他說是“乾淨”,“她的基本世界觀都是我塑造的。甚至聽什麼音樂、看什麼電影,都是受我影響的,所以我們大部分的想法都很一致,我覺得這樣很幸福。”這當然不見得是好的婚姻模式,但是透著一股文藝青年的自負,一股死文青蠢勁兒。我當過早年高曉松的粉,現在居然又被這個中年死胖子俘獲了。

金庸作品裡我以前最抗拒的是《神鵰俠侶》,因為破壞了我對郭靖黃蓉的想象,尤其是冰雪聰明的蓉兒居然成了試圖拆散男一女一的“雪姨”。金庸的意思是,英雄美人的後半段也不過爾爾噢。這其實蠻讓人生氣的,娜拉走後怎樣,灰姑娘和王子的下半生怎樣,這些請交給魯迅福克納他們去寫,你金大師幹這種不討好的事情幹什麼。

49歲的金庸,49歲的高曉松

我對高曉松之前的抗拒其實類似,我們會怕一切想象中構建的自以為是的美好,經不起庸常生活的考驗。但再次發的高曉松,卻不是發現了他的另一面,而是發現了一個一如既往,一以貫之,卻被誤解了多年的矮大緊。矮大緊不過是2.0版本的高曉松,就像查良鏞用了筆名金庸,筆下武俠與他的文人理想報人關懷仍然一脈相承。

赤子歸來仍是少年。這話用在金庸和高曉松身上都合適。對比高曉松寫的那些歌,在節目裡講的那些話,回過頭來再看之前一度有意無意忽略掉的他在綜藝節目裡的表達,自始自終都是對詩與遠方價值觀的演繹,只是表達的方式由音樂換成了別的什麼方式。

在所有高曉松的綜藝節目中,我最喜歡的還是他的電臺節目。比如,我喜歡《矮大緊指北》裡的他多過《奇葩說》裡的他。除了部分因為音頻可能不需要看他的臉之外,主要還是因為那裡的他反而更為真實,更為本我。好幾期節目裡,高曉松很多時候說著說著就哭了,他提到與父親的過往,自己的感情經歷,坐在那裡安安靜靜一個人說了很多心裡話。

高曉松是這麼描述自己錄製音頻節目的狀態的:“錄的時候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因為你坐在一個小屋子裡,或者坐在自己窗前,一個人也沒有,就自己對著一個話筒。”聽到他這麼說,你就明白,娛樂綜藝的喧囂於高曉松或許也能相融,終究還是不能到最深處,他骨子裡還是一個有著豐富內心世界而與世俗終究隔著那麼一層的死文藝中年。

高曉松對音頻的迷戀其實是對更自由表達方式的迷戀。新媒體、移動互聯網日新月異的今天,音頻仍然有著無與倫比的優勢,沒有鏡頭,只有話筒,夜深人靜的時候,說者更容易放下戒備,真情流露。在我這個小小樂迷缺席的日子裡,高曉松又收穫了很多粉絲,他已儼然是可以“靠臉吃飯”的綜藝大咖,但他仍然把電臺當作自己的後花園。蜻蜓 FM有超3億用戶,日活躍用戶量1200 萬,作為不足道的一個粉絲,有些時候恍惚卻覺得高曉松好像是在跟我一個人訴衷腸。

在音頻裡,我找到了與少年時偶像相處的最佳模式。在經歷了極致的浪漫之後,英雄當然可以歸隱,但是不是歸隱山林,隱身江湖,而是大隱隱於市,音頻就是那個繁華之所,金粉之地,讓人可以觸碰,又有隱隱約約的疏離感。如果是後退,哪怕像楊過小龍女那麼的不食人間煙火,也要給讀者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WI-FI信號,假如是進取,哪怕是夜夜笙歌,在大眾媒體前拋頭露面,也要開一個樹洞,留下一條與文藝青年悄悄接頭的暗號。

49歲的金庸,49歲的高曉松

昨天看到消息說,《矮大緊指北》完結之後,高曉松會在蜻蜓FM上繼續做一檔叫做《曉年鑑》的新節目,以他本人講述自己從出生到當下(1969~2019)每一年的代表性事件、故事。為什麼要出這一檔節目?高曉松說,想把這50年裡,他的小眼睛看見的世界跟大家好好的聊一聊,“每一年的我覺得對我以及可能對人類有重大影響的事情,以及每一年的我覺得最值得紀念的,比如說也許是一張唱片,也許是一本書,也許是一部電影,也許誕生了一個人……” 總之,把這一年一年還能記得的所有的事情跟大家聊一聊。

我覺得,49歲的高曉松這次是要幹一票大的,他之前的節目,要麼偏娛樂性,要麼多是比較考慮受眾心理的知識類、見聞類、點評類欄目,而這一次,他的節目有宏大敘事的傾向。以個人視角用音頻這種形式做這樣的節目,恐怕也是前所未有。高曉松有點玩開了,這個節目高度強調個人的主體性,換個角度看,是不是也如當初太史公倒數著年份一年一年縱論天下?這裡面,是暗含了一種個人為時代立傳的野心的,要知道“年鑑”這個詞原本就有濃厚的歷史評論味道,中國古代司馬光有《資治通鑑》,歷史學界則有著名的“年鑑學派”。

在《曉年鑑》的發刊詞裡,高曉松這麼說:“50歲以前過什麼人生呢?就是一切的奮鬥努力披荊斬棘,都是在尋找一條前進的道路,不知道最後能到哪裡?50歲以後其實在幹嘛?就要幹一件事情,叫所有的努力都是在找一條退的路,不管退到哪裡去。當然可能退不到來時路,因為來時路回不去,但是也許退到一個自己喜歡的家園,讓自己能夠抵禦所有的各種各樣的東西。50歲以前前進,50歲以後後退,50歲以前追趕時代,50歲以後就跟時代沒有關係了”。

看到這段發刊詞,我大致明白即將50歲的高曉松想要做什麼了。他說,《曉年鑑》可能是他想做的最後一個節目。我意識到,再怎麼娛樂化的矮大緊,最後還是迴歸到文人化的高曉松,他心中纏繞的還是個人與時代、個人與歷史之間的隱秘關聯。

1972年,金庸連載完自己最後一部武俠小說《鹿鼎記》,從此封筆,退出文壇,時年金庸不到49歲。49歲的高曉松和50年前的金庸,其實沒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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