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兒女真情"文學解析

作者: 土默熱

昨夜拜讀劉夢溪大師新發表的博客文章:《何謂〈紅樓夢〉的"兒女真情"》。文章主要從"揚林抑薛"角度出發,闡述寶玉與黛玉及寶釵之間的兩條感情線,究竟哪條線是"兒女真情"。本文雖然接過了劉夢溪先生的這個話題,但並不準備再談薛林二人的"兒女情"孰真孰假問題,擬換個角度談談《紅樓夢》發洩的"兒女真情"源自哪裡,或者說探尋一下這種"兒女真情"的文學軌跡,並由此對紅樓文化的源頭和傳承做出新的判斷。

"兒女真情"一詞,應是舊時文學家習稱之"兒女情"一詞的延展。查《百度詞典》"兒女情"一詞,係指男女或家人之間的恩愛感情,主要還是指青年男女之間所產生的愛情。人們常用"兒女情長"一句成語,來比喻青年男女之間感情深厚,難捨難分。我國古典文學中,表現"兒女情"的文學作品不少,主要集中於明末清初言情文學大潮中某些情痴情種文學家創作的那些小說或戲劇,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為湯顯祖的《牡丹亭》和金聖嘆批閱刪改之《西廂記》。

《紅樓夢》

不容否認,《紅樓夢》也是一部描寫"兒女情"的作品,它所宣揚的還不僅是一般的"兒女情",而是一種有特定意義的"兒女真情"。正如《紅樓夢》作者在開篇所云:已往那些描寫愛情的風月故事,不過是些"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二"。正因為如此,作者方要讓絳珠仙子和神瑛侍者來到人間,用"還淚"這種極為特殊的形式,來表達"兒女真情"。書中所寫的"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

《紅樓夢》

那麼,這種"兒女真情"是《紅樓夢》的獨創,還是有其特定的文化繼承呢?查湯顯祖和馮夢龍等言情文學巨匠的著述,以及當時那些才子佳人文學作品,雖然宣揚情之一字已形成某種文學時尚,傳奇家之文,非言情不能擅場;但多泛泛地宣揚"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很少有人將"兒女情"延展為"兒女真情"並在作品中使用。唯獨給"兒女真情"明確定義並準確使用的名作家,乃是以"南洪北孔"著稱的大戲劇家洪昇,主要表現在其代表作和成名作《長生殿》中。

讓我們先來看洪昇《長生殿》開篇《傳概》裡,那首膾炙人口的《滿江紅》吧: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與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迴天地。昭日月,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先聖不曾刪鄭衛,吾儕取義翻宮徵。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在今古情場"真心到底"的情,跨越南北萬里、生死兩界的情,就應該是一種"感金石,迴天地,昭日月,垂青史"的"兒女真情"了。

《紅樓夢》

《長生殿》第二十二出《密誓》中寫道:唐玄宗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情重恩深,七夕夜在長生殿上並肩對著牛女雙星盟誓: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誓綿綿無絕期。恰被牛女雙星聽見,天孫織女受了感動,遂對牛郎說:我與你既締天上良緣,當作情場管領。況他又向我等設盟,須索與他保護。見了他戀比翼,慕並枝,願生生世世情真至也,合令他長作人間風月司。牛女雙星所願的"生生世世情真至"的情,當然就是兒女真情了。

安史之亂中發生了馬嵬坡兵變,楊玉環成了孤魂野鬼,但她一靈不滅,念念不忘昔日長生殿中的"前盟"。《長生殿》第三十三出《神訴》中寫道:天孫織女途徑馬嵬驛上空,只見一道怨氣,直衝霄漢。瞭解到是楊玉環痴心不悔,今到此地位,還記得長生殿中之誓。有此真情,殊堪鑑憫。遂決心為她向上帝保奏,使之再居仙班。上帝"據天孫奏爾籲天悔過,夙業已消,真情可憫。準其復籍仙班"。

這種經上帝鑑憫的跨越生死兩界的"真情",恰是"兒女真情"的最好註腳。

洪昇與其文學密友吳儀一談論《牡丹亭》"生死之情"時曾雲:"肯綮在死生之際,記中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殤、正折,自生而之死;魂遊、幽構、歡撓、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躓為大塊,偷麋為造化,不律為真宰,撰精魂而通變之。"這實際上也是在交代自己創造《長生殿》的秘訣,即表現作品中"兒女真情"的文學手法。《長生殿》前25回表現由生而之死,後25回表現由死而之生,即生死之情,亦即兒女真情。

洪昇是個不折不扣的情痴情種,終生都以"兒女真情"為文學創作的最高宗旨。他不僅在《長生殿》中屢次宣揚"兒女真情",在其它作品中也常有表達,如在《四嬋娟》雜劇第三折《李易安鬥茗話幽情》中,寫趙明誠與李清照論夫妻之情:都生難遂死要償,噙住了一點真情,歷盡千磨障,縱到九地輪迴也永不忘,博得個終隨唱,盡占斷人間天上。這種歷千魔障終不悔,九地輪迴永不忘,人間天上的夫妻真情,應該就是《紅樓夢》作者所要"發洩"的"兒女真情"吧?

在《長生殿·自序》中,洪昇認為: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而近乃子虛烏有,動寫情詞贈答,數見不鮮,兼乖典則。因斷章取義,借天寶遺事,綴成此劇。這與《紅樓夢》書中賈母痛批才子佳人小說的那段議論不謀而合。正如《紅樓夢》作者在開篇所云:已往那些描寫愛情的風月故事,不過是些"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二"。而《長生殿》《四嬋娟》《紅樓夢》這些文學作品,都體現了作者"發洩兒女真情"的創作宗旨。

《紅樓夢》

《紅樓夢》是《長生殿》《四嬋娟》的舊瓶裝新酒,舊譜填新詞,是使用戲劇表現手法創作的自傳體小說。這個基本文學判斷,既體現在"專寫釵盒情緣"的故事架構上,也體現在"銜玉而生"、"木石前盟"、"人間風月司"等情節創意上,更重要的一點在於其創作宗旨,都"發洩"了作者一生秉持的"兒女真情"。有的紅學家說,這是曹雪芹受洪昉思作品影響的結果,這是外行強充內行的解釋,是說不通的。任何作家都懂得:文學技術可以模仿,文學情感是無法抄襲的。

《紅樓夢》是晚明文化氣脈的產物,是明末清初情本文學大潮所催生。《紅樓夢》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執掌的"人間風月司",純從《長生殿》的"情場管領"白首雙星的"人間風月司"化出;沒有《長生殿》的"兒女真情",就不會有《紅樓夢》的"兒女真情";沒有李隆基、楊玉環死生不渝堅守"木石前盟"的情感歷程,就沒有賈寶玉、林黛玉天上地下追逐的"木石前盟"之情。這條宣揚"兒女真情"的文學軌跡是任何人也否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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